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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偵探/懸疑]藤春都 -【神祕博物館‧二】For Your Eyes Only 關閉[複製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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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8-6 07:57 PM 編輯



【內容簡介

 《For Your Eyes Only》在偶然的機會之下,杜德里他們與一名報社女記者海倫相遇。她就是以那篇「發現惡魔聖經」報導震驚社會的撰寫者。以惡魔聖經為核心,接二連三發生的詭異事件,真的全都是惡魔幹的嗎?!另一方面,由於海倫的出現,愛達和杜德里之間的關係也產生了微妙變化。以十九世紀倫敦為舞台的奇幻故事第二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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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6-10 10:47 PM|只看該作者
  序  章

  如果想用一句話就足以形容她生長的地方,那就是「鄉下」。

  遠處可見連綿不絕的群山,近處則是土壤間隱約露出尖銳岩石的荒地。腳下是茂密的細葉草原,散落夾雜著一些低矮灌木。風呼嘯過山野,綠色的草原上綴著白羊點點。這片不適耕作的土地,四處是放牧的畜群。

  從倫敦向西行,穿過威爾特郡、越過科茨沃爾德的丘陵地,有個猶如疙瘩般向外突出的半島。威爾斯國位於大不列顛島西南部,面向布里斯托灣和愛爾蘭海。

  這裡是風之住民,古老的凱爾特後裔居住的土地。

  自出生開始,她不算長的人生都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她不知道有街道林立的城市,也不知道有被煙霧籠罩的工業都市,更從沒想過「外面」有那樣的世界。末滿十歲的她還很年幼,世界還很狹小。

  由於她不知道有城市這種地方存在,因此也不認為自己的居處附近是鄉下地方。但是她和大部分的孩童一樣,對屋外的世界抱持著冒險精神。受不了總是被凶巴巴的保姆關在育兒房裡,因此常常溜出屋子,在附近的荒野四處亂跑。

  今天她也成功避開家人溜到屋外。

  屋子位在離村落有些距離的地方,只要一出屋子,視野就變得相當遼闊。她先是拚命拔腿狂奔,拉開距離直到女僕無法從窗戶發現她的身影。

  回過頭去,寸以遠遠看見用黑色磚瓦建造的房屋,以及全體呈現四方型的建築物。沒有人從屋子裡出來的樣子。

  於是她咚地一聲躺在草地上。淡乾草色的金髮在背後四處亂翹,保姆依自己喜好給她穿上的那件輕飄飄的桃色裙子,即便沾上了草屑和泥土她也毫不介意。威爾斯的冬天漫長又嚴酷,但在短暫的初夏,溫暖宜人的陽光溫柔地灑在肌膚上。眼中是一片遼闊的藍天,三隻白鳥飛掠而過。除了自己的呼吸聲和葉子發出的沙沙聲之外,沒有任何雜音。

  混著青草香氣的風柔和地拂過全身,擺動的葉尖在她的臉頰搔著癢。一閉上眼睛,睡意就襲捲而來。說起來,如果待在屋裡的話,現在正好是午睡時間,這樣想著的同時,她便已沉沉睡去。

  平常,看護女僕都會馬上來帶她回去,但今天女僕卻沒有過來。不過,無論女僕沒來的理由是什麼她都不在意。她就這麼睡了幾個小時,直到被寒意喚醒。

  她邊揉著眼睛邊起身,發現太陽就要下山了。就算是她,也不敢夜晚不提燈就在外遊蕩。她急急忙忙地站起來想趕快回屋,拍拍裙子上的泥土,正要踏出腳步時,卻又驟然停下。

  「馬……?」

  她低喃。在她的視線前方,是一匹黑馬。

  馬兒她早巳司空見慣。因為自家擁有馬車和馬伕,她也練習過騎馬。但是,奇怪的是它附近沒有人影。不可能沒有馬伕或騎士,就這樣放任馬兒遊蕩在外吧。

  「不是……我們的馬。是誰家的呢?」

  她反射性地走近它,想摸摸它的側腹,同時自言自語著。她靠近時,馬兒無聲地微拾起頭。她從未看過毛色如此漆黑的馬兒。像這種,比夜空還要深沉的黑。

  「……咦?」

  這樣想著的同時,她又注意到更多異常的地方。

  夕陽仍斜躺在地乎線彼端,腳下的草地反射著紅色的光芒。她的頭髮應該也漸漸被染紅了吧。但是那匹有著健壯軀體的馬,漆黑的毛色似乎染不上任何夕陽餘暉。完全不會反光,彷彿黑暗本身就存在於它周圍一樣。

  而且,她完全聽不見馬兒的鼻息。它那沉穩的身軀和平常見慣的馬沒有兩樣,但靠近後卻感覺不到任何吐息或熱氣。雖說如此,它看起來不像是馬匹的雕像。最接近的形容,應該說是感覺就好像在作夢一樣。

  她意識裡的某處覺得可疑,於是腦海中發出了警報,但自己卻動彈不得。在受到蠱惑般、只能凝視著馬兒的她面前,它緩緩移動。

  美麗的鬃毛輕輕晃動,它抬起頭來。用在黑暗中閃閃發亮,像是蘊含著光芒的黃玉一般的雙眸,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

  馬兒轉頭向後指了指自己的背。她直覺地明白那是『上來吧』的意思。同時她內心的某處也發出拒絕的吶喊。因為這不是一頭普通的馬。她從未聽說過有這種眼中帶著火焰般光芒的馬。

  這是異世界的生物,不能跟著它走。不過,要是能騎上它,一定能馬上回到屋子吧。回家後,一定有熱騰騰的食物在等著她。而且這匹馬看來很聰明,她想騎看看這麼漂亮的馬兒。不,這種沒有繫上韁繩的馬,不知道會被它帶到哪裡去。馬兒無聲地要她騎上去。不、絕對不行——

  「……不要。」

  經過一番掙扎後,從她口中逸出小聲的低喃。說出口的瞬間,她全身的力氣像被抽走一般,虛軟地跪坐在地面上。說出口的話似乎掙脫了某個看不見的枷鎖。

  即便如此,馬兒仍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但成功抵抗的她已不再感到害怕。

  「不要。」

  她又說一次,這次清楚而明確。

  馬似乎明白了這句話。瞥了她一眼之後,轉過身子背對她。她注意到它踩在草地時也完全沒有聲響,但事到如今也不覺得訝異了。

  馬兒在離她數步遠時——

  「……咦?」

  突然消失無蹤。

  就像是在油燈中點上火後,房間裡的黑暗突然褪去一樣。在她眨眼的瞬間,那匹夜色之馬已不見蹤影,只看見暮色的天空和遠方小小的屋子。她視線落至腳邊,草地上連馬踏過的痕跡也沒有留下。

  這次,她真的無力地跌坐在地上。

  當她終於回到屋子時,太陽已完全沒入了地平線。

  「真是的!您都跑去做什麼了啊!」

  她先是在育兒室裡被保姆和看護女僕兩個人給狠狠斥責了一頓。她聽著兩個人冗長的說教時,視線仍望向繪有日曆圖案的壁紙,腦海裡想的都是那匹馬。這附近有黑色的馬嗎?為什麼馬兒會突然消失呢?

  等說教結束之後,她總算能向保姆和看護女僕提出這個問題。她加上手勢和動作拚命形容,但還是無法說明清楚。當她說完這個不可思議的際遇後,保姆臉上只是浮現驚訝的神情。

  「這棟房子沒有黑馬哦,而且也沒有人會將馬棄之不顧。我今天看了好幾次窗外,都沒有看見什麼黑馬。」

  保姆冷淡地回應,她則是拚命反駁。

  「可是真的有啊!而且、它還突然消失不見……」

  「馬不會突然消失不見吧。」

  所謂的冷酷無情形容的便是這種人。面對鼻頭泛紅、陷入沉默的她,保姆窮追猛打似地繼續說下去:

  「都是因為您在屋外打瞌睡的關係,一定是睡昏了頭作的夢吧。聽好羅,小姐。別人家的小姐啊,都會確實遵照我們的囑咐,不會擅自跑出屋子。請小姐您也早日變成那樣,不要再為我們添麻煩了。」

  對她來說,最尖酸刻薄的部分,便是保姆最後深深歎的那口氣。保姆像是不想再陪小孩子

  一同胡說八道般,中斷對話後便站起身來,指示看護女僕端上晚餐,接著轉身離開。

  總是遭到保姆咆哮痛批的看護女僕,端來了冷掉的牛奶和餅乾。雖然說小孩子的晚餐一直都非常簡單,但牛奶卻沒有重新熱過。錯過晚餐時間的她,也只能滿足於冰冷的食物。

  雖然這是經常有的事,但那份冰冷卻深深刺痛這時的她。

  在那之後,她又看見那匹黑馬好幾次。

  總是在傍晚時分,猶如夜色突然現身在紅色光輝的世界裡。場所不固定,有時在屋子附近的草原,有時在屋子的院子裡。它總是無聲地對她指指自己的背,在被她拒絕之後沉默地轉身離去。雖然第一次差點被蠱惑,但之後幾次她卻像固定儀式般每次都低喃著「不要」而拒絕了。

  在屋子內看見馬時,她曾下定決心詢問父親這件事。即便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但她卻不太常見到父親。當她有機會見到父親時,便不顧身旁保姆的制止說起馬兒的事。

  「不,這棟房子沒有黑色的馬吧……」

  父親一臉困惑,而保姆立即高聲地向父親說道:「真是非常抱歉,這孩子好像誤會了什麼」,這樣解釋著。父親皺眉看著她,又和保姆面面相覷。她只能在一旁靜默不語。最後父親繼續用餐不再看向她,保姆則伴著她退下。

  之後只要她一說起馬兒的事情,便會被說成「那是您想太多了」並打斷她的話。因為她實在太常提及黑馬的事情,家裡的人也因而感到毛骨悚然。她害怕別人厭惡的神情,因此有所顧慮地不太談及這件事,漸漸地也不再看見馬兒的身影。

  長大成人之後,她自己也幾乎忘卻了這件事,就算突然回想起來,也只會覺得『那是自己搞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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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6-10 10:53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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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倫敦的冬天既漫長又嚴酷。

  這個地處北方的國家,一到冬季白天便會縮短,才過下午三點,天色就已是一片灰濛濛的。大部分的日子都是陰天,有時一回過神來,才發現已經有一個禮拜沒看見太陽了。空氣中飽含濕度,寒意幾乎要沁入骨髓。一到早晨,鐵定又是漫天大霧,朦朦朧朧地籠罩住整個街道。

  在夕陽完全西沉後的街道,好幾盞煤氣燈投下光線。儘管煤氣燈的明亮光線在夜晚的街道上很方便,但那青白色光芒映照在人們臉上,呈現的膚色簡直與屍體沒什麼兩樣。聽說婦女們因此不太喜歡這種燈,這點的確讓人無法反駁。

  擦身而過的行人都豎起厚重大衣的領子快步行走。在冰冷刺骨的空氣之中,響著一道道喀嚏喀睫的急促腳步聲。恐怕此時所有人腦海中所描繪的,都是那團熊熊燃燒的火焰吧,那團全家人團聚一起圍繞著的暖爐。

  「嗚嗚,好冷……」

  杜德裡?萊納斯也是其中之一,他行色匆匆想早點回到大學宿舍,急急忙忙地移動腳步趕路,但由於空氣太過冰冷,讓他的行動變得遲鈍。他在手套上呵了口暖氣,不由得出聲抱怨。

  「真沒出息,年輕人別為這種小事抱怨連連。」

  「你沒資格說我。真好啊,反正你大概也不會有寒冷的感覺吧。」

  他一臉怨對地看向頭頂上方,那裡有個飄浮在空中的少女。

  纖細的四肢被紅布包覆著,黑髮垂在背後,如寶石般散發光彩的黑眸正映照出杜德裡的身影。愛達低頭望著他,輕輕笑了起來。

  「你就不能改變一下你的裝扮嗎?說真的,光看那件衣服就讓我渾身打冷顫。」

  愛達怔怔地盯著自己的手臂看。被紅衣包覆住的部分並不多,手臂上褐色的肌膚裸露出來。她往下看著全身裹著大衣並戴著手套和帽子的杜德裡,不禁笑出聲來。

  「依我來看,是你們穿太多了。那樣不會不好行動嗎?」

  接著還加上一句「像行李一樣縮成一團真難看」。

  杜德裡歎了口氣。

  「……穿著你那種衣服,在這個國家會馬上凍死的。在你的家鄉沒有『入境隨俗』這句諺語嗎?」

  杜德裡試著想像愛達穿上這個國家傳統服飾後的模樣,一如往常全身大紅,布料不只裁剪縫製過,還是一件用襯裙大大撐起長裙的洋裝,一頭長髮也向上盤起並裝飾上鮮花。但在下一瞬間,腦海裡隨即冒出自己被高跟鞋給踢飛的畫面。他甩了甩頭停止想像。

  愛達本人似乎因為聽不懂那句諺語,輕輕地蹙眉看向杜德裡。他歎了口氣,再度加快腳步。

  「喂,那要怎麼念?」

  頭上突然傳來愛達的問話聲,杜德裡慌忙地尋找她所指的東西。那是一塊浮現在夜色中的招牌。店門前懸掛著幾盞煤燈,散發炫麗奪目的金色光芒,店內的喧嘩聲連這裡都能聽見。在門口上方,掛著一塊紅綠夾雜的鮮艷招牌。

  「CREEN.BEARS吧。」

  招牌上以大字體刻著那些文字,還多畫了只熊的圖案。愛達歪著頭,很不可思議地指著那塊招牌。

  「熊是綠色的嗎?我前陣子有看過熊這種生物,但那種顏色……」

  「那只是個店名,並不是真的有綠色的熊。」

  說明王此,愛達「啊」地輕叫了聲,噘起嘴唇反駁。

  「搞什麼嘛。掛著那種不存在的東西當店名可以嗎?」

  「不,因為只是個店名,也不用那麼計較……總之,畢竟是塊招牌,不做得淺顯易懂又引人注目的話,就沒有吸引力了吧。」

  她會認真地加以辯駁,或許是對自己的會錯意感到羞愧吧。明白是自己的錯後,她冷哼一聲,在上空旋過身子,於是紅布的一角輕飄飄地晃過杜德裡眼前。

  愛達長年累月被埋在地面下,在偶然之中得以隻身處在這個異國大都市中,她似乎對眼前所見事物都感到好奇。一看到比較稀奇的東西,就會趕緊追問這是什麼」。其中最令她戚興趣的就是文字和文章,一看到招牌或者是報紙,便會馬上詢問杜德裡。

  愛達所指的「CREEN.BEARS」是間酒吧的招牌。裡頭充斥著歡呼聲、吆喝聲、喝酒時氣氛熱烈的聲音等等,這些聲音甚至傳到外頭來。杜德裡雖然沒有進去過平民區的酒吧,但那裡面一定有溫暖的暖爐跟酒吧,他有點羨慕。

  通過酒吧走了一會兒後,就是倫敦大學國王學院的宿舍。抬頭望向熟悉的建築物,杜德裡鬆了一口氣。自己總算能暖一暖身體了。

  穿過入口走進磚瓦砌成的建築物之中,光是這樣空氣就變得暖和不少。他快步上樓走入自己房間,總算覺得整個人重新活了過來。

  「真是累人……」

  他連大衣也不脫就直接撲上床。今天也被教授罵得慘兮兮,為了課業四處奔走。但大學生的日常生活大致上就是這種情形。正當他想就這樣閉上眼睛時,愛達又對著他說道:

  「喂!不要睡。」

  「我很累耶。拜託你,讓我稍微睡一下……」

  「哼!你就躺在這個冰冷的房間裡凍死吧。」

  愛達邊說邊在杜德裡的鼻尖前方,燃起一團拳頭般大小的火球。突然出現的熱源讓他慌慌張張地抽身退開,一頭撞上旁邊的牆壁。

  「你做什……」

  「我在拯救你免於遭到凍死,心存感激的話就別抱怨了。」

  「我可能不會凍死,但是會被你燒死!」

  他抬頭瞪向愛達出口斥責。愛達笑嘻嘻地湊到他面前,看到她曝露在外的肌膚就近在眼前,杜德裡不禁別開了臉。

  「你也回一下話吧。我今天一直待在你那個叫作大學的地方,不能開口講話。真是無聊死了。」

  愛達鼓起雙頰。的確,當杜德裡在大學上課、或被教授嫌東嫌西時,她都只能在一旁靜默不語。雖然還有回博物館這個選項,但是她不喜歡。

  可能是對自己被視而不見這件事感到惱怒吧。知道兩人獨處時如果不跟她說話,她就會心情不好,杜德裡坐了起來,拉平被壓皺的衣擺,他站起來……突然想到一件事。

  他從包包中取出日記簿確認日期,然後回頭看向愛達。

  「這麼說來就是明天呢。不好意思,明天我可能沒辦法陪你了。因為辛西雅又要來倫敦了,我跟她還有拉爾夫三個人要一起上街去。」

  「辛西雅,是那個少根筋的小女孩的名字嗎?」

  他只是一如往常地告知自己的行程,但愛達卻豎起柳眉,猛然轉過身,繞到杜德裡背後。

  「哦?剛剛我說很無聊,你卻不把我的話當回事,原來是被那個小女孩給迷得神魂顛倒。」

  「不,這是之前就約好的,我也沒辦法啊。而且我都說了這次拉爾夫會一起去啊。在人家哥哥面前哪能有什麼奇怪的舉動……」

  「哦——那兩人單獨相處的話打算做什麼啊?你說說看,那個奇怪的舉動具體來說指得是什麼呢?你想到了什麼啊?」

  背後傳來銳利的視線。杜德裡就這麼攤開日記簿,額上不停冒出冷汗。奇怪了,現在明明是連水也會結冰的冬天啊。

  「那個……喂?」

  「又要在那個小女孩面前講那種肉麻兮兮、會讓你鼻子變長的甜言蜜語,把她騙到手之後,就能對她這樣做又那樣做……」

  愛達那毫無抑揚頓挫的語調真讓人膽寒,感覺上就像是背後燃著一團熊熊烈火。

  「對我就完全都沒有說過讚美的話。」

  「不,那個你再稍微有點神的樣子的話……」

  「少囉嗦!我從沒聽過有人類會向神明提出要求。何況你也默認自己總是無視於我,只顧著和其他人說話吧。」

  「不,那是一種社交……」

  「那種事情我很清楚、我很清楚!」

  終於爆發了。愛達扯開嗓子大聲怒吼後,氣息就突然自背後消失。正當杜德裡慶幸著可以鬆一口氣的同時——

  「你就盡量在那個小女孩面前丟臉、被她討厭吧,這個大笨蛋!」

  杜德裡後腦勺突然被踢了一記之後,一頭撞向了床鋪。

  翌日,倫敦的冬天出現難得的太陽。

  「快點嘛,哥哥、杜德裡先生!」

  辛西雅穿梭在林立的街道中。杜德裡慌忙自後頭叫住她。

  「你不用那麼趕啊,名勝古跡是不會跑掉的吧。」

  「因為之前沒看到什麼嘛。我這次一定要好好地觀光一番。」

  辛西雅手上的倫敦觀光指南中夾著好幾枚書籤。看來她相當期待這次的倫敦行。拉爾夫苦笑地跑上去,杜德裡也只能隨後追上。辛西雅的臉頰興奮地染上桃紅,身上穿著領口有毛皮滾邊的大衣。儘管處在寒冬的空氣中,她的身邊依舊顯得明亮多彩。

  「拜託,再走慢一點……」

  「唉呀,現在就開始喊累,之後該怎麼辦呢。」

  「你從以前就一直沒什麼體力。」

  看來體力過度旺盛是巴納度家的血統。和她纖細的外表相反,辛西雅連大氣也不喘一下,只有杜德裡一個人氣喘吁吁。

  「那麼,往倫敦塔前進吧!」

  今天他們三人準備造訪位於泰晤士河畔的倫敦塔。這是一座有典故的塔,最初原本要建來做為倫敦的要塞,之後也曾被國王當作居所。但它曾被當作監獄和刑場的形象毋寧更為強烈。聽說以前有多位王公貴族等身份高貴的人被囚禁在這座塔中渡過餘生,是一座擁有血腥歷史的建築。

  「杜德裡先生,你很討厭這個地方嗎?我看你似乎不怎麼有興趣的樣子。」

  可能是發現他眉頭皺起了來,辛西雅如此問道。雖然對讓她那張可愛的臉蛋蒙上陰影感到很抱歉,但這也無可奈何的。

  因為在這座塔內被處刑的人之中,也有個名字叫作杜德裡的人。儘管只是同樣的姓氏,名字與他並不相同。擁立那位在王位鬥爭敗下陣來,在倫敦塔被處刑的『九日女王』*琴?格蕾的,便是杜德裡一族。(譯註:英格蘭女王,1537-1554,只在位9天。)

  可能只是偶然,但一想到這座塔裡會不會有著和自己相同姓氏的人的怨念,他就覺得渾身不對勁。杜德裡抬頭看向由灰褐色石頭層層堆疊而起的塔,不由得打了個冷顫。辛西雅一瞼擔心地看向他。

  杜德裡對此作了說明,辛西雅「啊」地驚叫出聲,拉爾夫則哈哈大笑地拍著他的肩膀。

  「你居然在意那種事?這樣子宿舍裡的約翰該怎麼辦啊?*無地王耶。」(譯註:英格蘭國王約翰,因為他父親亨利二世分封諸子的時候他還年幼,沒有分到封地,故被稱為無地王。)

  「杜德裡先生是不會被處刑的。」

  看來巴納度兄妹不太能理解杜德裡內心的纖細。拉爾夫飛快地踩著腳步,杜德裡和辛西雅也趕緊跟上他。

  倫敦塔現在也是王室所使用的宮殿,但有一部分開放給觀光客參觀。在動物用的柵欄前販賣著門票和簡單的飲食,他們首先在那裡付了點錢後,就走進倫敦塔內部。

  由於建築物改建過多次,結果變成多座塔的集合體。最初建為要塞的塔,

  如今稱之為白塔,聳立在正中央,是由明亮的灰褐色石塊緊密堆砌而成的建築,與其說是王城,不如說是要塞還比較適合。整體看來呈現四角形的建築,四處都漆上白色邊線,在幾座深灰色的尖塔上,都有昂然樹立的風信雞。

  塔中現在仍有倫敦塔衛士、通稱牛肉饕客的衛兵,他們身穿黑底紅色花紋的獨特製服駐守於此,不僅負責保衛倫敦塔,也會替觀光客作相關的導覽。杜德裡擠在一群觀光客中跟隨著衛兵走,並悄聲對拉爾夫說:

  「為什麼辛西雅會突然來倫敦啊?她不是不久前才來過。」

  「我有些東西必須從老家送過來才行。那傢伙是送東西過來給我的……表面上是這樣啦。嗯,其實她是想繼續觀光。」

  辛西雅不斷發出歡聲。衛兵的講解十分專業,關於誰在這座塔的哪裡被處了什麼刑等等,說明十分生動。個過杜德裡不想聽見和自己同姓氏的人被殺時的模樣,所以搗上了耳朵。

  「……不過,辛西雅意外地相當大膽呢。當女孩來到這種充滿詭異傳說的地方的時候,一般都會很害怕吧。」

  「不,你太天真了。有的時候,女人比什麼都還要可怕呢。」

  兩人嘀嘀咕咕地交頭接耳。雖然他很好奇拉爾夫到底是經歷了什麼事情才會得到這樣的結論,但又伯知道結果,所以暫且沒問出口。

  依序參觀亨利三世的水門(又被稱為叛徒門,由此進入倫敦塔,絕不可能再由此活著出來)、綠塔二貝族,尤其是貴族女性,大部分在此處刑)。這座塔可以說是英格蘭歷史的縮影,也是主要政治戲碼的舞台。

  所有犯人都坐著小船經由城壕水門進入這座塔。對於永遠無法再定出這座塔的人而言,這條小河流就好比現世與地獄的交界。杜德裡很難想像當時那些人到底懷著怎樣的心情。

  他瞥向上方,愛達就在辛西雅附近。沒有特別要對他說話的樣子——就算對他說話,他也無法回答——她正專心地傾聽著衛兵的說明。偶爾會降落下來,站在據說是某位貴婦人被處決的場所,輕輕觸摸那道牆。能夠感覺他人思念的她,一定能清楚地知道這個地方曾經發生過的一切吧。不過杜德裡並沒有勇氣詢問那些內容。

  衛兵又講解了許多歷史典故,但陷入沉思的杜德裡並沒有用心在聽。回過神來才發現為觀光客所進行的導覽解說已經結束了,辛西雅侷促不安地望著杜德裡。

  「那個……你沒事吧?」

  杜德裡連忙點了點頭,不想讓難得來倫敦一趟的她擔心。

  跟辛西雅上一次來參觀西敏寺和特拉法加廣場周邊時不同,光靠走路是沒辦法馬上從倫敦塔到達下一個景點的。要前往下一個目的地的話,就必須搭乘公眾馬車。

  難得如此悠閒,他們三人悠哉地漫步在街道中,天馬行空地閒聊著。由於倫敦的街道和鄉間差距甚多,辛西雅光是邊走邊看就顯得很開心了。如果是愛達,一定又會以招牌為數材來學習語言吧。

  離開塔後走了一段路,一行人來到大街上。這裡也和其他大街一樣,商人的叫賣聲此起彼落。來往的人突然變多了,人潮擁擠且行動不便。

  「喂、別丟下自己的妹妹啊。老兄……」

  為了不在擁擠的人群中走散,杜德裡連忙抓住辛西雅的手拉近自己,再走近拉爾夫。辛西雅輕聲發出尖叫,緊靠著杜德裡。他的心跳瞬間漏跳一拍,不過緊張也只維持了短暫的時間,因為走在前頭的拉爾夫突然加快腳步遠離他們,他慌慌張張地出聲叫喚。但拉爾夫看來並沒有回頭的打算。

  「那傢伙在做什麼啊……」

  「唉呀,哥哥呢?」

  他們暫時留在原地不動,拉爾大梢後便回到兩人身邊。他手上拿著報紙,來回揮舞著。

  「你買了報紙嗎?」

  「不,沒什麼。這個還挺有趣的。」

  「唉呀,哥哥,你有在買那種東西嗎?」

  辛西亞一臉憤慨地抬頭看向哥哥。

  「你可是男爵家的一份子哦。那麼粗俗沒品的讀物……」

  「唉呀呀,別說那麼死板的話嘛。你也是,一直讀那些硬邦邦的書,感覺很悶吧?因為這樣,大家才會偷偷摸摸地看這種東西啊。」

  拉爾夫安撫似地摸著辛西雅的頭,她鼓起臉頰不再多說什麼。

  他們從大街拐入隔鄰的小巷中,行人減少後走路方便多了。行動較為從容之後,拉爾夫沙沙作響地攤開報紙,儘管指尖被未乾涸的油墨染黑,他也毫不在意地迅速瀏覽標題。

  「杜德裡先生應該不會看那種刊物吧?我聽說裡頭儘是些毫無意義、窮極無聊的內容。」

  「不、那個嘛……」

  對於偶爾也會攤開包著薯條的報紙來看的杜德裡來說,也只能支吾其詞地回答著。他求救似地看向拉爾夫,卻發現對方正壞壞地笑著斜睨他。雖然他並沒有對拉爾夫說過自己有時會看大眾報紙,不過這樣就好像是作賊心虛……完全被對方看穿了。

  拉爾夫喀沙喀沙地翻著報紙,辛西雅看見一張佔了三個版面的圖畫,畫的是搔首弄姿的女性,風格下流煽情。

  「唉呀!」

  辛西雅啞口無言地漲紅了雙頰。由於她那張臉蛋朝向杜德裡,他也不禁跟著別開視線,不過卻對上了愛達。發現她正忍著笑意,不讓自己大笑出聲。

  雖說是半裸女性的圖畫,但杜德裡看著並不會感到興奮。因為自己眼前的這位女神服裝更加暴露。但他總不能對辛西雅如此解釋。

  「哥哥他總是像這樣敷衍我。杜德裡先生你也對他說點什麼吧。這樣下去會有損巴納度家的名聲的。」

  辛西雅臉頰泛紅地對杜德裡說道,而拉爾夫則是拚命忍笑而全身微微顫抖。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啊?無可奈何之下他只得向頭上的人尋求幫助,但那位女神也正在哈哈大笑。

  「真是的,這小女孩不是少一根筋,而是少了好幾條筋。哈哈、看來她太高估你了。你就老實跟她說吧,說你是一個會對年幼少女出手的變態,會若無其事地摸女人胸部的變態,還有看了女人的圖畫會亢奮不已的大變態。」

  最後一句不對!他差點就吼了出來,但最後還是忍了下來。杜德裡眼神遊栘不定,最終只是嘴巴一張一合地欲言又止,辛西雅一臉懷疑地凝視著他,然後輕歎了一口氣。

  「是啊,杜德裡先生也是男性,當然會對那種事情有興趣嘛。雖說這樣罪惡深重,但或許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她將雙手交叉在胸前,彷彿在向神祈求禱告一般。看來辛西雅又往大人的階段邁進一步了。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暫時不理會他人的——尤其是杜德裡的呼喚,正當他思考著該怎麼辦時,拉爾夫出聲說話了:

  「話說回來,這篇報導很有趣哦。」

  「喂、你的妹妹大受打擊,你好歹也稍微安慰她一下吧……」

  拉爾夫依舊不太在意辛西雅的情況,或許正因為是親哥哥,才這樣毫不關心吧。杜德裡鬱悶地看向他提到的那篇報導。大幅的諷刺插畫配上簡短的文字,是勞工取向的報紙特徵。

  「財政部長、威廉?格萊斯頓……」

  通常整個版面都在報導殘酷的社會事件,但今天整版卻全是政治新聞,都在批評這位自由黨有力人士。與其說是在討論政治議題,不如說是在評論這位人物最近的行動。

  而且那篇報導的內容十分有趣。雖是針對這位人物的女性問題進行批判,但文筆辛辣又富含幽默,讓讀者不禁會心一笑。杜德裡本來只打算概略看過,卻不由得認真地讀了起來。

  「格萊斯頓先生被批評得一文不值,真是可憐。」

  「是啊,不過看的時候忍不住就笑了。哦,這裡寫著發現了排版錯誤的聖經。」

  「排版錯誤的聖經?那種東西有價值嗎?」

  「話說回來。這位雷恩.亞邦斯記者最近寫了不少篇報導。這傢伙的報導相當有趣哦!寫在『每日快報』上。」

  拉爾夫還接著告訴他報社名稱和記者名字。的確,在報導的結尾有寫著小小的記者名字。杜德裡沒有聽過雷恩.亞邦斯這個名字,通常若不是知名人物都是這樣。

  「這篇文章很有趣呢,這傢伙的寫法大致上都是這種風格。」

  杜德裡哦了一聲附和,以表示佩服。但辛西雅就在一旁瞪著他看,他趕緊又搖了搖頭,心裡還真不知自己到底該配合哪一個人才好。

  由於三個人邊胡亂瞎扯邊漫步前進,不久就找到了公眾馬車。因為怕趕不上車,所以他們梢梢加快腳步,這時杜德裡突然聽見陌生的聲音。

  「喂喂,東西掉了哦。」

  從和辛西雅不同的方向傳來,他一時以為是愛達,但又隨即發現不是。聲音就近在耳邊,但音調明顯有所不同。那不是輕快的少女嗓音,而是低沉沙啞的嗓音。

  「咦?」

  杜德裡連忙停下腳步,四下張望。一個走過身旁的男子擦過自己的肩膀,但他也無法抱怨。正當他想著聲音到底是從哪裡傳來的時候——

  「是這個,你剛才掉了這個對吧。」

  那個人就站在辛西雅的右手邊。停下來面對杜德裡。

  「是……是的。」

  杜德裡不禁日不轉睛地看著那個人。

  並不是他的服裝和態度有何奇怪之處。男用黑色大衣和圓頂硬禮帽都和杜德裡穿的沒什麼兩樣,他輕輕揮了下手上那本日記簿——那東西的確很眼熟,看來是被他撿到了——動作和態度可說是相當優雅。

  只是,以男性而言,他的身高相當矮小,比本來就不高的杜德裡還要矮小,只比辛西雅稍微高了一點。如果是女性的話,倒是標準身高。

  由於他把帽沿壓得低低的,身高又比自己矮了一點,杜德裡很難看見他的五官。但他的年紀似乎不大。

  「嗯……真是謝謝你。」

  「小心一點比較好哦。如果這是錢包的話就麻煩了。」

  還有那人的聲音也很奇特,嗓音嘶啞得像是喉嚨受了傷似的,許多發音都聽不清楚,令杜德裡不禁在大街上皺起眉頭。

  他接下日記簿後,發現對方在帽子陰影下的嘴角似乎帶著笑意。對方的下巴沒有剃過鬍子的痕跡,而且皮膚光滑細緻,給人一種像是小孩子的印象。對於平時一直被人嘲笑說是娃娃臉的杜德裡來說,一股親切感油然而生。

  「那麼,再見了。」

  他輕輕揮動手掌,然後消失在擁擠的人群之中。杜德裡佇立在原地片刻,視線追隨著那道嬌小的身影,但人影很快便隱沒不見。

  「哦——……很少看見體型那麼嬌小的人呢。」

  杜德裡驚歎地低語,身旁的辛西雅也跟著點了點頭。在一旁眺望著事情經過的愛達,不知為何一言不發地帶著笑意。

  「喂!馬車要出發了,快一點。」

  拉爾夫的叫喚聲從前方傳來,杜德裡赫然回過神,與辛西雅一齊急忙穿過馬路,總算得以搭上公眾馬車。於是三個人就開始天南地北閒聊,杜德裡也逐漸淡忘這件事情。

  第二天,杜德裡和辛西雅一同走在前往博物館的道路上。

  「我沒有去過大英博物館,所以非常期待呢。」

  「小孩子去那裡,可能會覺得不怎麼有趣吧。而且我也還有作業,沒辦法帶你參觀全館,這樣子可以嗎?」

  「可以的,因為能和杜德裡先生在一起啊。」

  由於拉爾夫今天出門辦事了,於是便由杜德裡為辛西雅介紹博物館。辛西雅興奮地大聲嚷嚷,跟在杜德裡後頭。

  「鄉下沒有什麼博物館,而且小孩子是不准進入的。」

  「那搞不好會不讓我們進去呢。我這張臉啊,和拉爾夫完全不一樣,好幾次都被誤認為成小鬼頭,還差點被趕出來哩。」

  「唉呀,那麼或許我會被人當作是你的姐姐呢。」

  饒了我吧,杜德裡無力地垂下了肩膀,辛西雅則咯咯笑了起來。路上的行人並不多,或許是因為寒冷吧,她緊緊依偎著杜德裡。杜德裡並不討厭她這麼做,只是無法偷看她的容貌。

  他感覺到頭頂上傳來陣陣像針刺一樣的視線。不用轉過頭去,也能輕易想像此刻愛達的表情。愛達一定正半瞇著眼,惡狠狠地瞪著他。

  在這條早已十分熟稔的細長馬路上,大多數人的穿著都相當得體。這附近的大型建築物,大概就只有博物館,而那並不是穿著隨意就能進入的場所。杜德裡穿著一如往常的外出服,辛西雅也特地盛裝打扮一番。

  這時,杜德裡突然感覺馬路上有個人看來很不協調,他皺起眉頭思索原因何在。

  接著他立刻就明白了,因為那個人的穿著破爛。儘管衣服上沒有太多補丁,但看起來皺巴巴的,或許是身高太矮且大衣尺寸不合,看起來就像是拖著衣擺在行走。而且那名男性儀表也很不得體,步伐搖搖晃晃的,看上去很窮酸。雖然手上沒拿著酒瓶,但是他那副模樣比較適合平民區的酒吧,而非這間博物館。

  「他很累嗎?」

  「是這樣嗎……」

  在他和辛西雅小聲交談時,已與那個人擦身而過。不知是否因為害怕那名儀表不得體的男子的關係,只見辛西雅緊緊地拉著杜德裡的大衣下擺。那名中年男子身上雖沒有酒味,但瞼色卻糟糕得像是隨時會昏倒一樣。杜德裡真想對他說聲『快去醫院吧』,但他還來不及對一個陌生人給予勸告,男人就已經走遠了。

  「……唉,算了。」

  如果關心所有在街上看見的人,這樣一定會沒完沒了。杜德裡決定不再去想這件事。他們穿過鐵柵門和希臘風格的白色列柱,定進博物館裡頭。

  今天也有眾多的參觀者來到館內。在有著大理石地板的廣闊空間中,只聽見陣陣的低聲喧嘩和人們的腳步聲。

  杜德裡走到最近才知道、能夠前往博物館『內部』的門前,從那裡進入館內辦公區。由於館員們都認得杜德裡的長相,所以當他走在館員才能使用的通道時,並沒有人上前斥責他。倒是有幾道詫異的視線望向身旁的辛西雅。

  「你要去哪邊?」

  「因為前陣子的某件事情,我認識了這裡的館長。因此想說至少要來和他打聲招呼。」

  「唉呀,是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呢?還有,他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杜德裡說不出話來。他和愛達及博物館長帕尼茲一同被捲入的那宗展示品盜竊未遂案件,現在早巳被遮掩到檯面下,所以很難向辛西雅說明。

  「恩,反正就是很多事。那個館長啊……該怎麼說呢,是個活力十足的人。一

  杜德裡不由得撇開目光。身為世界知名博物館的館長,擔任如此重責大任的老人,在杜德裡看來,卻是個只會談論女人的老頭,讓他無法開口讚美對方。雖然館長和杜德裡一樣都看得見女神愛達的身影,但他無法對不知愛達存在的辛西雅說明。

  可能是注意到杜德裡一臉苦惱,辛西雅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只是東張西望地看著周圍,也許是因為第一次進到辦公區而感到稀奇吧。在他們走向館長室時,發現整排房間之中的一間傳出了騷動聲。

  「怎麼了?」

  儘管杜德裡是館外人士,但他也很好奇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和辛西雅面面相覷,探頭看向那間房間,有好幾個人圍著大桌子,不知在討論什麼。館員們也因為聽到喧嘩聲,紛紛走到杜德裡兩人身旁眾集起來。

  「唉呀……你是杜德裡?萊納斯同學吧?」

  聚集過來的館員之中,有一人注意到站在門口的杜德裡。他踏著沉穩的步伐靠過來,低頭望著杜德裡。杜德裡也微微點頭一不意,辛西雅則十分淑女地以兩手拉起裙擺向他行禮。

  這個館員他以前也有見過。名為理查?葛奈特,在圓形閱覽室從事將書本歸回書架上的工作。理查的年齡約莫三十歲左右,擁有著壯碩的體格,卻不會讓人有壓迫戚,反而給人一種正在日光浴的大型狗般的安詳氣息。微微下垂的眼角更加深了這種印象。

  「發生什麼事了嗎?」

  「嗯,剛送來了一件新物品。接下來得開始進行監定工作才行。」

  葛奈持說完後,微微退開身子。似乎是在說:你可以進來沒關係哦!而原本應該在自己身旁的愛達早就飛竄進房內,待在天花板附近眺望著聚集的人群,所以杜德裡也只好恭敬不如從命。辛西雅雖然有些畏縮,但仍是慌張地跟在杜德裡身後。

  「那是很稀奇的東西嗎?」

  「現在才要開始調查,是聖經哦。」

  葛奈特指著桌上。放置在上頭的,是一本古老的書籍。

  深紫色皮革裝訂的書本上,用燙金寫著書名——『Holybible』。書本看來十分厚實,但遠遠地看不出它有什麼特別的價值。

  「據拿來的人所說,這是一本上百年的排版錯誤聖經哦。」

  這些話讓杜德裡眨了眨眼。

  「那個……聖經如果有排版錯誤地方,那麼它還有價值嗎?」

  他微微抬起單手發問,葛奈特就「啊啊,這樣啊」地低語。

  「大家可能都不太清楚吧。印刷書本時,是由排字工人用活字排版的對吧?」

  杜德裡輕輕點頭。

  「但是在排字時一定都會產生失誤,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畢競字數太多了。」

  充斥在街頭巷尾的報紙和書籍中,排版錯誤也是層出不窮。多數書籍會在下一版加以訂正,但報紙也就只能維持原樣了。

  「但是,這世上有一本書是絕對不容許排版錯誤的。那就是聖經。畢竟那是論述上帝的書籍啊,不能將錯誤的言語傳達給世人。」

  經他這麼一說,杜德裡又再次望向深紫色的聖經。

  「也就是說,排版錯誤的聖經,很罕見……嗎?」

  「說罕見也是罕見吧。因為若是發現出版的聖經中有排版錯誤,通常都會立即回收。而且一旦被查到有排版錯誤,印刷業者將會被處以高額罰金甚至處刑。所以業者會耗費相當多的時間校正,自古以來,這種東西就非常稀少了。」

  「……聖經的排版錯誤,這麼嚴苛啊。」

  杜德裡喃喃說著,葛奈特不禁輕笑出聲。

  「是啊。最有名的一本排版錯誤聖經便是『姦淫聖經』。」

  雖然杜德裡算不上是虔誠的信徒,但那個詞彙同樣讓他大吃一驚。

  「距今二百年前左右,發行了一本欽定翻譯聖經,在出埃及記中摩西十誡的第七條中,『Thou shalt not commit adultey』(不可姦淫)中漏掉了『not』這個詞彙,結果就變成『Thoush altcommit adultery』(可姦淫)了。」

  「……那、那真是糟糕。」

  儘管是個極小的錯誤,但若說這些就是神的語言,神職人員一定會很震怒吧。從古至今,神職人員的力量就都相當強大。

  所謂的欽定翻譯聖經,是指大約兩百年前,國王下令將原經典為希臘文的聖經翻譯成英文。白此之後,*英國國敦基本上都使用英譯版聖經,現在全國各地都能看見這本聖經。(譯註:由英格蘭國王亨利八世創立,教會最高權力者是英格蘭國王,教區包含英格蘭、威爾斯;但不包括蘇格蘭、北愛爾蘭。)

  「然後,聽說印刷了那本聖經的業者被科以鉅額罰金,結果付不出來就死在監獄之中。當然那些聖經都被回收了,但當時沒有回收徹底,所以還有幾本殘留下來。」

  「哇——……」

  經過這番解說,杜德裡不禁發出感歎聲。他還以為排版錯誤的聖經沒什麼大不了的,但若背後有著這些歷史背景,那的確相當具有價值。辛西雅也佩服地點著頭。

  「嗯,不知道這本聖經是否能與那本書匹敵呢。』

  當葛奈特這麼說時,聚集在一起的其中一名館員呼叫著他。葛奈特走近館員們,杜德裡和辛西雅也從後方窺視情形。

  「好像真的有漏掉詞彙。每篇文章都很奇怪。」

  館員對葛奈特揚起下巴指著聖經。聽對方這麼一說,葛奈特坐在椅子上,翻開聖經的書頁,然後以非常快速的速度開始閱讀。

  「奇怪的地方……漏掉的詞彙,首先是『morning』。」

  葛奈特一說,一旁的館員就慌忙拿出紙筆,開始抄下詞彙。館員們和杜德裡聽著葛奈特接二連三念出的詞彙。轉眼間就來到最後一頁。

  「……全部就是這些。」

  葛奈特啪地一聲闔上聖經。杜德裡面對他那如疾風般的閱讀速度,不禁看得張大了嘴。他回過神後,連忙詢問身旁的館員。

  「那個……難不成葛奈特先生記得聖經全部的內容嗎?」

  杜德裡出聲詢問的那個館員似乎也認得他的臉。對方一臉詫異地「嗯嗯」低喃之後,自豪地介紹起自己的同僚。

  「他可以說是這座博物館的『行動目錄(walking.catalogue)』呢。聖經只是基本知識之一吧。」

  「……『行動目錄』?」

  對這個陌生的字眼,杜德裡開口發問,而館員也驕傲地為他說明起來

  據說葛奈特在將圓形閱覽室的書本歸回書架上時,幾乎完整地記住了擺放位置,甚至相當詳細地記得每本書裡頭的內容。也就是即便面對那大得驚人的圓形閱覽室,他的記憶力依然出類拔萃。到底要有多大的能耐才有可能辦得到啊,杜德裡百思不得其解。

  「啊……」

  杜德裡再次驚歎出聲,葛奈特走近後露出苦笑。

  「我只是剛好很擅長這一方面的事而已。多虧如此我才能從事這份工作,這也算是種幸運吧。」

  葛奈特聳了聳肩,一點也不自傲。或許對他而言那樣是理所當然,但杜德裡益發覺得欽佩不已。

  「錯誤這麼多的聖經還真是少見,為何這一本沒被回收呢?」

  「話說回來,問題在於這本聖經是在哪一年、由誰所印刷出版的。版權頁有寫什麼嗎?」

  「封面裝訂的確很古老又堅固,但是……」

  在聖經前,館員們又開始七嘴八舌爭相討論起來。這麼一來,杜德裡也完全插不上嘴,他正想著差不多該離開了,欲開口對辛西雅這麼說時——

  「到底是在吵鬧什麼。」

  門口處傳來的聲音讓全場瞬間安靜下來。杜德裡吃驚地回過頭。

  一名老人站在那裡。年齡大約和帕尼茲相同,已過六十歲了吧。個子雖然不高,但他的背脊像是塞了根鋼鐵般伸得筆直,身形略瘦,穿著一件整齊合身的衣服。頭髮幾乎全白了,有著醒目的鷹鉤鼻,瞇起的眼睛像針一樣緊緊瞅著館員們。

  他給杜德裡的印象正好『與帕尼茲完全相反』。儘管年齡和那位館長相近,但和帕尼茲碩大的體格相較之下就顯得嬌小許多,一個豪放磊落,一個看來就神經質到令人覺得他從頭到腳都很不對勁。

  「麥汀部長……」

  某位館員如此輕聲叫著。那是杜德裡從沒聽過的名字。辛西雅怯怯地抬頭望向杜德裡。

  「怎麼回事,為什麼吵吵鬧鬧的?在這種地方閒聊偷懶。」

  一個名叫麥汀的老人快步走進房間,瞥了一眼桌上的聖經。

  「這本聖經怎麼了嗎?」

  「啊……這本聖經是今天才送過來的。聽說是有百年以上歷史的排版錯誤聖經。」

  麥汀當然十分熟知何謂排版錯誤聖經吧。他冷哼了一聲瞪向聖經,館員們和杜德裡都不由得吞了口口水屏息以待。

  「你說這是古文物?」

  「是的。所以現在開始打算要進行監定……」

  「別說蠢話了。這玩意沒有那麼古老,只是看起來像而已。

  麥汀迅速斷言。館員們一陣愕然,連杜德裡也瞠大雙眼。

  「……這個您看得出來?」

  杜德裡不自覺地出聲詢問。麥汀和館員們一同轉頭看向他,他不禁縮了縮身體。麥汀對若非館員的杜德裡和辛西雅露出驚訝的神色,瞪著附近的館員問道:

  「這兩個小鬼是誰?你們怎麼可以讓館外人士進到這種地方來?」

  「啊……他們是帕尼茲館長的客人。偶爾會來這裡……不過還沒有看過那一位小姐。」

  聽完館員支支吾吾的解釋,麥汀的表情瞬間起了變化。彷彿被人逆鱗觸摸似的橫眉怒目。被他那雙細長眼睛一瞪,杜德裡像是被蛇盯住的青蛙般渾身僵硬。

  「那個……非常抱歉,非館內人士還來打擾你們。我是倫敦大學國王學院一年級生,她是巴納度男爵家的千金……」

  他手足無措地自我介紹。麥汀聽見『男爵家』這個詞彙,只是挑了挑眉,隨即發出一聲冷哼。

  「那個*燒炭黨的餘孽,這次是帶了小孩子進來啊。那個大蠢蛋對於這座博物館到底要隨心所欲到什麼地步才肯罷休啊。而且完全沒有識人的眼光。」(譯註:19世紀義大利的秘密組織,主旨是統一義大利。在這裡是麥汀對帕尼茲的諷刺性稱呼。)

  看來他是拐著彎在罵杜德裡。此時杜德裡覺得時光像是倒回以往就讀公立高中時,只能楞楞地接受高年級生的訓斥,完全不容反駁,只能安靜等待暴風雨過去。

  麥汀又冷哼了聲,瞥了聖經一眼。

  「這種東西一看就知道了。毫無風格、風格啊。」

  即便他如此說明,杜德裡依然一頭霧水。但麥汀似乎已經對聖經失去了興趣,迅速轉過身打算走出房間。

  「你們也不要一直鑽研那種東西,快回到白己工作崗位上吧。」

  麥汀最後丟下這麼一句話便轉身離開了。

  等麥汀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後,房間內的氣氛馬上改變。原本緊繃的感覺立即消失,館員們一個個虛軟地鬆了一口氣。

  「……那個,剛才那一位是誰呢?」

  辛西雅問道,但杜德裡也回答不出來,於是他一臉困惑地看向葛奈特。葛奈特用著自製的聲音回答:

  「他是手抄本部部長。在這座博物館裡,他的地位僅次於館長。」

  「手抄本部部長?」

  杜德裡並不熟悉館內的組織,因此葛奈特又十分親切地為他說明。

  這座博物館依據收藏品分成好幾個部門,其中負責處理圖書的部門分為兩類。也就是負責近代印刷圖書的印刷本部,和收集以前手稿的手抄本部。而後者的部長就是麥汀。

  「我聽說過帕尼茲館長也是圖書部門的人,那館長呢?」

  聽見杜德裡說的話,葛奈特明顯地浮現苦笑。

  「帕尼茲館長是前任的印刷本部部長。」

  葛奈特露出別有含意的笑容。杜德裡隱約地瞭解個中含意。他想起方才麥汀震怒的神情。

  「……難不成,帕尼茲館長和麥汀部長感情很不好?」

  「也不是說感情不好,因為我國與法國仍處於和平狀態。」

  「所以這兩個人不合,就某些意義上來說也是無可奈何。」葛奈特又接著說道。

  由於館長也稱作司書主管(Principal librarian),就這一點來看,不難明白館中最重要的便是圖書部門。事實上,歷代館長都是從圖書部門中選拔而出。而圖書部有兩個部門,所以有兩個部長。以往,這兩個部長的職位分別足由帕尼茲和麥汀來擔任。

  兩人圍繞著館長之職互相競爭——而獲得勝利的人則是來自異國的流亡者帕尼茲。據說決定出人選後,麥汀便十分消沉、面容憔悴。所以直至現在,只要一看到與帕尼茲相關的人事物,就會忍不住出言諷刺。

  「原、原來如此……」

  「嗯,不過那兩個人原本感情就不好了呢。你自己想想看,你覺得那兩個人有可能合得來嗎?」

  杜德裡稍微想像了一下,頓時洩了氣。姑且先不提帕尼茲,他對於麥汀的印象就只有剛才那樣,但不用多想也知道。他們兩人絕對不可能處得來。

  「……我非常瞭解。」

  「那麼,你們是要來找帕尼茲館長吧?不過去好嗎?」

  聽見葛奈特說的話,杜德裡才猛然回想起來。他的注意力都被排版錯誤的聖經給拉走了,非得去打個招呼不可,而且辛西雅還在自己身旁,已經沒有時間慢慢來了。

  「那個,真是叨擾你了。非常感謝你告訴我們這麼多。」

  「嗯。歡迎下次再來。」

  葛奈特豪邁地笑了起來,兩人握手道別。杜德裡和辛西雅離開房間之後,走在前往館長室的走廊上。

  「有好多人在這座博物館裡工作呢。」

  辛西雅心裡感到十分敬佩,杜德裡也點了點頭。館長帕尼茲是位很有個性的人,他的眾多部屬也擁有自己的特色。他們是因為長期面對那些歷史文物,也跟著培養出自己獨特性格的嗎?

  「沒有、風格嗎?不過我也想要早點到達他們那樣的程度。」

  辛西雅一個人點著頭。這時杜德裡想起拉爾夫對古董有興趣,而且有基本的監定能力。

  「辛西雅你也對古董之類的東西有興趣嗎?」

  「是的,可是我還需要多加努力呢。」

  哥哥他們也部有在敦我,辛西雅又補上這一句。看來拉爾夫對古董的愛好是源自巴納度家的血統。

  「所謂的風格,真是有趣的表現。」

  這時愛達也插嘴說道。當然,辛西雅並不知道。杜德裡用視線詢問頭部上方的她,飄浮在半空中的愛達只是聳了聳肩。

  「正如那個老人所說的,那本書上沒有年代的累積。他說那只是偽裝成很古老的書籍而已,的確是如此沒錯。」

  愛達一個人點著頭。她擁有不同於人類的知覺,能感覺到殘存於物品上的意念,既然她這麼說,那就沒錯了吧。這就表示那個麥汀正確地看出了破綻。

  這麼說來,即便麥汀敗給了帕尼茲,但他仍然是這座博物館的主管之一。就表示他監定物品的眼光相當準確吧。

  「原來如此……」

  在他低語的時候,他們抵達了最初目的地的館長室門前。看來帕尼茲就在裡頭。

  調整些微的緊張情緒之後,杜德裡輕輕敲上那扇門。

  杜德裡和辛西雅一同在館內漫步。

  向帕尼茲簡單打過招呼後,辛西雅到展示室去消磨時間。杜德裡則待在圓形閱覽室埋首寫作業,但今天他卻莫名地有效率。愛達還挖苦地說了一句:「看來有那個小女孩在,你就相當振作呢。」

  這座博物館佔地寬廣,展示品也相當眾多,所以不可能來個一、兩次就能全部參觀完畢。由於杜德裡這陣子常來,此刻的他相當有信心能專業地介紹展示室裡的物品。他針對幾樣他瞭解的東西,試著對辛西雅解說。

  「哦,這個很有趣呢。」

  杜德裡的眼神停駐在幾幅圖畫上。在薄而粗糙的紙上,描繪出黑色的纖細輪廓線,雖然不是油畫,卻用卜了紅藍等鮮艷的色彩。畫中描繪著一種類似龍的動物、老虎,還有穿著陌生服裝的男子等等圖樣。

  「這也是某個國家的神明吧。」

  「我記得這是東方國家……應該是中國的神祇吧。」

  「你知道的比我還更詳細呢。這次由辛西雅來替我介紹好了。」

  聽到杜德裡這麼說,辛西雅紅著臉靦腆地笑著。杜德裡也不禁跟著微笑起來時,此時頭上再度傳來冷冷的聲音。

  「你想尋求我以外的神明嗎?」

  是愛達。雖然他想說並不是那樣,但站在辛西雅身邊,他無法出言反駁,只能忍不住往頭上一瞪,辛西雅因為他的舉動呆了呆。正當他想著該如何解釋時,有人出聲叫住他。

  「你好,又再次見面了呢。」

  猶如唱詩班孩童的歌聲般,十分高亢可愛的聲音。但是那個語氣中所蘊含的穩重,並不是小孩子故意學大人說話時所能裝出來的,明顯是成人的聲音。這麼具有特色的嗓音,杜德裡應該聽過一次就會記得,但他卻完全沒有印象。

  他轉過頭,想知道到底是誰叫住了他,看見一個人正朝他走來。

  「……請問你是?」

  杜德裡一臉訝異地問道。

  走過來的是一名女性。她盤起淡乾草色的金髮,身穿淺褐色服裝,帽子上也幾乎沒有任何裝飾,打扮十分樸素。以女性來說算是中等身高,外觀上沒有什麼令人印象深刻的特徵。

  不久後,她走到杜德裡他們眼前,五官清晰地顯現出來。細長清秀的茶色眼睛目光銳利,肌膚白皙地令人吃驚,有著薄薄雙唇的五官端整,但比起一般女性的溫柔與甜美,而且她的美貌更顯得聰明與伶俐。從外表很難推測出她的年齡,但杜德裡估計她大概比自己年長幾歲吧。

  之所以會給人目光銳利的印象,可能是因為她戴著眼鏡吧。從她那副講求實用的不銹鋼眼鏡後方,可以窺見一雙微微瞇起的眼睛。外貌給人的印象,與她天使般的聲音真是天壤之別。

  「……那個,我們之前在哪裡見過面嗎?」

  杜德裡提心吊膽地問道。儘管他不太擅長記得別人的長相,但面對一個戴著眼鏡的女性,應該多少會有一點印象才對。但是他思索了好一陣子,卻還是想不起來。

  「我們前天才見過面哦。」

  她親切地微笑著。面對眼前歪著頭皺著眉的杜德裡,一副無害的樣子,感到很有趣地看著他。

  「容我非常失禮地請教您……是在哪裡見過呢?」

  杜德裡終於舉白旗投降。他斜眼瞥了一眼愛達,但也不能在旁人面前問她。

  她不知為何笑得非常不懷好意。

  「我前天撿到了你的日記簿。因為聽見了我的名字,不由得就……」

  聽見日記簿這個詞彙,腦海某個角落的記憶甦醒過來。對了,他記得之前和拉爾夫、辛西雅三個人走在路上時,遺失的日記簿被撿了回來。但那不是一名男性嗎?而且那名男性還幗當地矮——

  「……啊——!」

  杜德裡不禁指著那名女性大叫出聲。展示室裡的幾個人都被嚇得轉頭看向杜德裡,但他本人沒有時間注意這點。辛西雅則是慢了半拍才醒悟,瞪大雙眼用手搗住嘴角。

  那時候,他還覺得那個男子身高過矮、聲音也很奇怪。但如果是女扮男裝的話,就說得通了。以女性來說,這樣的身高是剛好的,聲音多半也是經過偽裝,才變成那樣。

  「您明白了嗎?」

  女性揚起嘴角微笑,優雅地向他們行禮。這個舉止反而比較接近男性。

  「什、什……」

  杜德裡只能結結巴巴地開口。他從沒有聽說過有女性穿著男裝走在路上。因為是倫敦,所以才會有這樣的女性嗎?

  身旁的愛達則是放聲哈哈大笑。回想起來,她之前在街上時也是別有深意地笑著。恐怕她在那時候就已經發現她是位穿著男裝的女性了。辛西雅或許還很不敢置信吧,不停來回看著杜德裡和女性。

  「為、為什麼……」

  「因為所有人都跟你們一樣感到非常驚訝,這樣很有趣。」

  女性若無其事地說道,聳了聳肩。杜德裡更是無言地張大嘴巴。

  「唉呀,開玩笑的。可以說那是兼具興趣和實際利益吧。」

  實在很難讓人相信這是她的真心話,但女性只是一味咯咯笑著。

  「實際利益究竟是指……」

  「我在工作。那樣的打扮比較方便。」

  「工作、嗎?」

  從事工作的女性並不多,因為女性是『家庭的天使』,良家婦女並不會親身從事工作,這是她們的矜持,儘管有不少女性寄宿在別人家庭,當一名教導小孩初等教育的家庭教師,但那是寡婦或需要金錢的女性少數可以從事的工作。

  然而這名女子看來並不是家庭教師,杜德裡難以想像她從事著什麼樣的工作,只知道那是一份需要扮男裝的工作。

  「是的,我是一名報社記者。」

  聽她這麼說的時候,杜德裡實在很擔心自己那快脫臼的下巴是否能恢復原樣。

  「那位女性……扮成男性到處採訪報導嗎?」

  辛西雅雙眼帶著怒氣望向女性,對於接受貴婦人數育的她來說,實在無法接受這位女性的生活方式。

  「女扮男裝這種事,根本就違反聖經的教誨啊。女王陛下一定也會歎氣吧,竟然會有這麼不謹言慎行的女性……」

  辛西雅難得語氣強硬地愈講愈激動,但那名女性聽了並沒有發怒,反而是苦笑地看著她。這讓辛西雅的怒火越發上升。

  「雖然我並不知道您的身份地位為何,但女性實不應該隨便打扮成那副模樣在外遊蕩。為此……」

  結果她竟然開始訓話起來。但館內禁止喧嘩,杜德裡連忙制止辛西雅。他將手放在她肩膀上輕輕搖了搖頭,辛西雅似乎還無法冷靜下來,卻仍將主導權交給杜德裡。

  對杜德裡來說,這名女性所說的話也是他無法想像的世界,但總之他決定先免除客套話切入正題。

  「這真是……那麼,您今天也是為了工作來到這裡?」

  停止煩惱的杜德裡,露出無意義的爽朗笑容。

  「是的,我有樣東西想請這裡的人士幫忙監定。」

  聽見監定這個字眼後,杜德裡立刻想到一樣東西,一樣剛剛才見過的東西。

  「……排版錯誤聖經?」

  「唉呀,您知道啊?我才剛把那東西交給館員呢。」

  才輕聲說出口,她就出現明顯的反應。雙眼閃閃發亮,彷彿一切都正合她意地挺直了身體。

  「是的,我和這裡的館長算是有點交情。」

  「是嗎,那是前陣子一位老朋友讓給我的東西,想說這裡頭會不會有歷史性的發現。為了證明,才帶來委託監定。」

  這麼說來,杜德裡想起一件事。

  「說到排版錯誤聖經,我前陣子也在報紙上看到過一篇報導哦。最近很常發現那種東西嗎?」

  杜德裡一說完,那名女子就掩住嘴角,噗哧笑了出聲。

  「沒那回事哦。因為寫那篇報導的人大概就是我。」

  杜德裡花了一段時間,才明白她話中的意思。的確,那篇報導旁也標明著撰稿記者的名字。拉爾夫曾說過那是最近評價不錯的一位記者。而且她剛才也說過什麼聽見自己的名字之類的話。的確叫作……

  「雷恩.亞邦斯……」

  他說出記憶中那個模糊的名字之後,女子的白皙臉頰,飄上了兩抹紅暈,她更加靠近杜德裡,抬頭望著他,杜德裡不由得退後一步。

  「你該不會……是雷恩.亞邦斯吧?」

  「是的,正是如此。」

  女子肯定地連連點頭。杜德裡退了幾步後,女性才終於停止前進。

  「你用了男性的筆名?」

  「是的。用本名的話會很糟糕。女性擔任記者會遇到很多棘手的事情。」

  她歎了口氣。儘管杜德裡從沒想過那些言詞激烈的文章會是由一名女性所寫,但是一旦認識了這麼一個古怪的人物,他突然覺得不管對方是男是女都沒什麼大不了的。那名女子不知是否因為杜德裡知道自己的事情而感到格外開心,遲遲不肯離開杜德裡身邊。這時面紅耳赤的辛西雅竄出來,扯著杜德裡的手臂,往後再拉了一步。

  「那麼,請問你的本名是什麼呢?」

  杜德裡突然出聲詢問後,這才發現自己也還沒有報上姓名。

  「我是杜德裡?萊納斯。在倫敦大學國王學院就讀,主攻法律。」

  「原來你還是個學生。這麼說來,你是以當上*訟務律師為目標嗎?」(譯註:Barrister,依據英國法律,可以在法庭上進行辯護的律師:另一種是事務律師,沒有出庭資格,僅能從事法律相關文書工作。)

  「我是辛西雅?巴納度,是巴納度男爵沃爾特?巴納度的第四位子嗣。」

  辛西雅以毫無瑕疵的完美動作向她行禮。彷彿是想讓那位她不認為是女人的女性見識何謂真正的淑女,杜德裡第一次看見辛西雅如此盛氣凌人,不禁感到有些困惑。

  「我和這位小姐的哥哥是朋友。您是?」

  「我是海倫?安?艾薇絲。能與自己的讀者見面,我也感到非常光榮。而且我很少有機會報出自己的本名。既然這麼難得,你們願不願意再多聊一會兒呢?還有,我們可以停止這種多禮的說話方式嗎?」

  說到最後,她突然改變語調。從優雅的用語變成十分粗魯的說話方式,面對她突然的改變,杜德裡顯得有些手足無措。看來她的變裝不僅僅限於穿上男裝而已。儘管辛西雅一臉不滿,但此時也不能隨便拋下海倫不管。

  「……好、好啊。」

  杜德裡倉皇失措地點點頭,海倫滿意地微笑起來。這麼一來,她拘謹的印象也變得柔和許多,散發出較為恬靜的氣息。

  「她的哥哥還稱讚過你呢。說他最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記者。」

  「實際上我可是相當勞碌奔波呢。甚至還有一些無用之輩,竟然說那些事件只不過是我在自導自演。」

  海倫加上一些動作說著。先不論她的性別,那些犀利而激烈的文章似乎不是偽裝出來的,而是她與生俱來的性格。杜德裡只能為她的氣勢所懾服。

  「……那可真辛苦呢。」

  「很辛苦哦。那種辛苦啊,可不是就讀大學的公子哥兒,或者是男爵家的千金能夠明白的。」

  海倫譏諷地說道,輕笑了聲。她突然望向身旁的玻璃櫃,杜德裡和辛西雅也跟著看過去。

  「上面畫的足什麼呢?」

  「這是出現於中國古老傳說中……描繪類似於神那種存在的畫。」

  三個人同時望著玻璃櫃裡頭。那是方才也看過的、描繪在薄紙上的一幅圖。

  「不管在哪個國家,大家都會認為這是神呢。」

  海倫輕聲低語。

  「明明沒有任何人看過所謂的神,卻全都擅自勾勒出根本不知是否存在的事物,並穿鑿附會地加上各種想像,簡直跟笨蛋沒有兩樣。而且還因此讓神職人員作威作福。從古時候開始,就有很多事件是教會引起的。」

  海倫的表情赫然蒙上一層陰影。杜德裡並末附和只是默不作聲,但辛西雅則是明顯地皺起眉頭。

  「唉呀,你竟然這麼不虔誠。」

  辛西雅憤慨不已。另一個人的反應則更為激烈。

  到目前為止,愛達只是一直飄浮在杜德裡的上方看著海倫,聽到海倫這番說辭,氣得她柳眉倒豎,臉色發紅,然後飛降至海倫身邊。儘管杜德裡知道海倫察覺不到愛達的存在,卻仍然焦急地伸出了手。

  「喂……!」

  愛達的氣勢看來像是想痛扁海倫一頓。但或許是因為她聽見了杜德裡的聲音,嘖了一聲又飛到半空中。才這樣想著,愛達就朝海倫的頭狠狠踢了一記。愛達並非像踢杜德裡時那樣化為實體,所以海倫完全沒有感覺,但對於看著兩人的杜德裡來說,那畫面讓他直冒冷汗。

  杜德裡能瞭解愛達發火的理由。她明明就確實存在,卻被單方面地徹底否定,如此遭人輕視也難怪她會感到憤怒。但面對不知道有愛達或同類神存在的海倫,他也無法說明。

  「喂,你打算讓這個女人說個盡興嗎?」

  愛達惡狠狠地瞪向杜德裡。

  在辛西雅和海倫面前他無法回答。杜德裡來回地看著海倫和愛達,明明是冬天,但他額頭上卻不斷地冒汗,兩人皺著眉頭注視著這樣的他。

  「你們是虔誠的信徒吧,我可能說了不太中聽的話。」

  海倫所說的內容,的確不太適合告訴初次見面的人。她客氣地向對方道歉,但杜德裡也無法同意。他確實是『信徒』沒錯——但信仰的並非海倫所想的『神』。

  而身為杜德裡的女神——愛達,又露出一副想對海倫吐口水的表情。看來她對於自己無法輕易實體化感到相當不甘心。

  「這個什麼也不懂的蠢女人。給我記住。」

  再這樣下去,海倫可能會在不久的將來遭到天譴,但杜德裡還是什麼也不能說,只能任憑視線在兩個女人之間游栘。雖然情況根本截然不同,但他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劈腿被發現而遭到指摘的男人。

  「……那裡有什麼東西嗎?」

  海倫似乎是察覺到杜德裡一直偷偷瞥向愛達,便偏著頭追循他的視線前方。她望著愛達所在之處,皺著眉瞇起眼睛。

  「……有什麼東西嗎?」

  由於海倫的視線一直定在愛達身上,杜德裡戰戰兢兢地發問。只見海倫搖了搖了搖頭別開目光。

  「不,沒什麼。」

  這句話聽來反倒像是在說給她自己聽。

  愛達露出更加憤怒的表情,但由於無法訓斥海倫,她不斷咕噥抱怨,再次飛近天花板。這樣看來,承受她牢騷和怒氣的人一定是杜德裡。想像著不久的未來,他的肩膀不禁抖了一下。

  杜德裡也不想一直被愛達怒目瞪視,正當他苦惱著不知該如何改變話題,海倫從懷中拿出懷表,看了看表盤,「唉呀」地輕叫出聲。

  「我得去朋友家一趟,差不多該告辭了。」

  雖然對海倫有些過意不去,但杜德裡在聽見這句話後稍微鬆了口氣。

  「那麼,下次再會。」

  「是的。我很樂意。」

  在她富有魅力的笑容注視之下,杜德裡有些心跳加快地回答。海倫又走近杜德裡抬頭仰望他一陣後,深深一鞠躬。

  「那麼,日安。」

  和在街上相遇時一樣,海倫輕輕地揮著手轉身離開,快步走出展示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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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6-10 10:54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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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6-10 10:59 PM 編輯

  確認已經看不見她的蹤影之後,辛西雅又挨近杜德裡身邊。她的雙頰仍然因發怒而顯得徘紅,她瞪視著海倫離去的出人口。

  「倫敦有各式各樣的人,但竟然也有那種恬不知恥的女性呢。而且我明明就在旁邊,她居然還那樣子找杜德裡先生攀談。如果那位小姐身邊也有某位紳士護衛她就好了。」

  「對不起,我並不想讓辛西雅口出惡言的。」

  「不,這不是杜德裡先生的錯。」

  辛西雅終於轉而看向杜德裡。他正輕輕地拍著她的頭,辛西雅總算是冷靜下來,愉悅地瞇起眼睛。

  「的確,我們並不常看見像她那樣的女性。但面對一個初次見面的人,說話下能如此苛刻。她會認為辛西雅很沒禮貌哦。」

  身為年長者的他也稍微對她說了敦。辛西雅沮喪地垂下雙肩,低下了頭,杜德裡又一次輕撫著她的頭。

  「那麼,我們到去下一間展示室去吧。」

  辛西雅馬上眼神為之一亮,跟在杜德裡後頭繼續往前走。他從眼角餘光瞥見愛達在兩人頭上跟了過來。

  這座博物館也有許多與神相關的展示品。兩人瀏覽著其他地區的宗教性物品時,愛達忽然飛落王杜德裡身旁。

  她的表情陰鬱,似乎在沉思某件事情。恐怕是剛才海倫的話還冰冷地殘留在她心中。愛達明明確實存在,卻被當作根本不存在,還遭到惡意眨低,難怪會不高興。正當他想小聲地告訴她『別在意』時,愛達帶著苦笑面對杜德裡,伸出手指輕輕彈了彈他的額頭。

  「好痛……不痛耶?」

  杜德裡反射性地閉起眼睛,卻沒有感受到疼痛。愛達常常將腳實體化踢他,所以他以為這次也是如此,但看來這次只是做做樣子。辛西雅擔心地抬頭看著他,杜德裡慌忙搖手帶過。

  過去愛達長時間遭到人們遺忘,甚至被埋在黃土之下。她只能默默注視著人們興起對其他神明的信仰,而自已卻慘遭人們抹滅。現在她也感受到類似的心情嗎?

  「……神、嗎?」

  杜德裡小聲地脫口而出。儘管無法證明祂的存在,所有人卻都深信不疑,教會擁有極大的權力,人們星期天也會前往教堂參加禮拜。神明因為人們信仰而存在。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不知愛達是否有聽見他的低語,但她一句話也沒有說。

  當宿舍寢室的門叩叩響起時,杜德裡正好在擔任愛達的語言學老師。

  「哦哦,原來人在啊。我送慰勞品來了。」

  還在想說究竟會是誰呢,打開門後拉爾夫就站在那裡。他手上抱著一瓶紅酒和似乎裝有白麵包的紙袋。

  「很久沒喝了,要來一杯嗎?你最近很少待在宿舍裡吧。」

  住宿的學生們常常聚集在某人的房間中起哄玩樂。杜德裡以前也很積極地參加,但在與愛達相遇之後他就很久沒參加這類活動了。

  畢競當杜德裡和別人說話時,愛達就只能在一旁默默地聽他們說話。他總是為此威到些許歉疚,所以沒有什麼參加的意願。

  杜德裡瞥了旁邊一眼,愛達雖然一臉不悅但仍輕輕點頭。

  「嗯。你等我一下,房間現在很亂。」

  杜德裡指了指身後。在一間不算大的宿舍單人套房中,他拿出來給愛達觀看的報紙與書籍散亂一地。當他正打算著手整理時,拉爾夫卻毫不客氣地直接閭進來。

  「我不在意啦。我知道你這傢伙都不收拾房間的。」

  拉爾夫對他的房間莫名地熟悉,從櫃子中取出兩個杯子倒入紅酒。將一杯遞給杜德裡之後,一股腦兒地坐上了床尾。

  「只有麵包配酒還真是單調,又不是教會的*聖餐。」(譯註:基督徒做禮拜時會用到葡萄酒與無酵餅,代表基督的血與肉。)

  拉爾夫邊喃喃抱怨邊撕下麵包咬了一口。杜德翠也拉過一張小椅子坐下,啜了口對方遞來的紅酒。拉爾夫對於各式各樣的物品都有獨到的眼光,他所挑選的紅酒品質自然也不差。

  「哦!好喝。」

  「從一個熟人那邊弄來的。第一個就想到要讓你喝,感謝我吧。」

  拉爾夫嘴巴上雖然這麼說,卻仰頭一口氣飲盡紅酒,杯子轉眼間就空空如也。一點也感覺不出他正在品嚐貴重紅酒。

  「這片土地的人,好像部很喜歡那種紫色的酒呢。」

  愛達一臉不可思議地從一旁望著杯子。露出很想要嘗看看的神情,但杜德裡不知道非人類的她是否能嘗出味道。要喝喝看嗎?但他也無法出聲如此詢問,愛達又再度回到天花板附近。

  「果然冬天時不喝點酒,身體實在暖和不起來。夏天不能早點來嗎?我想快點開始練習劃船。接下來的夏天你也一起來吧?不過,沒什麼用就是了。」

  「……我就不用了。」

  他望著鍛練出好體格的拉爾夫,咕噥了幾聲。他常常在想,如果自己不用一直鍛練身體,體型天生就壯碩的話,那該有多好。

  「話說回來,辛西雅怎麼樣了?」

  「她跟我說明天或後天會回老家。」

  「這樣啊,如果我也能再多陪陪她就好了。」

  拉爾夫又再次坐上床鋪,拿起一個麵包遞向杜德裡。他感激地接下後,撕下一塊鬆軟的麵包放進口中。

  「小孩子會頻繁到倫敦來還真是稀奇呢。雖然進入社交界後,每年都要來。」

  大約從初春開始到八月的那幾個月稱為社交季,各處擁有土地的鄉紳們…到這個季節l都會齊眾在倫敦。本來是為了出席上議院的會議,但搬遷整個家族與其他上流階級的人們進行社交也同時成為目的之一。

  賽馬大會和亨利皇家劃船賽等等節日慶典也都在這個季節中舉行,此外也會召開連日的舞會或晚宴。人們藉由這些活動加深交流,或者是尋覓適當的結婚對象。身為男爵家千金的辛西雅,總有一天也會進入那個世界吧。

  「是啊。我的父母也很寵她,所以對她完全放任。」

  拉爾夫莫名地露出苦笑,轉眼間就邁向第三杯,但他完全面不改色。儘管杜德裡知道拉爾夫酒量很好,但再這樣喝下去,難得的紅酒就幾乎都跑進他的肚子裡了。

  他趕緊一門氣喝完杯中的紅酒,但他馬上就後侮了。雖然是甜味的紅酒,其實後勁相當強。杜德裡能感覺到自己的臉一口氣燒紅了起來。總算想起自己酒量並不算好這個事實。

  「你還挺能喝的嘛。很好很好,我再倒一杯給你,多喝點吧。」

  然而拉爾夫還拿起杯子替他倒了第二杯,看起來絲毫沒有醉意,杜德裡深深覺得這真是不公平。

  杜德裡的腦袋開始恍惚出神,他幾乎是無意識地拿起杯子靠近嘴邊

  「話說回來,關於辛西雅的事呢。」

  拉爾夫靠近仔細盯著杜德裡——看來是這樣。腦袋昏昏沉沉的杜德裡,也沒有發現對方的神情出乎意料地十分認真。他只是含糊地反問「怎麼了」。

  「如你所說,那傢伙再過數年就會進入社交界了吧。我想,依我父母的打算,可能會稍微提早她進社交界的年齡。」

  杜德裡思地一聲點著頭。

  「因此,我父母也已經在商談,是否要讓她參加某些晚宴。雖然我也覺得他們太性急,但為人父母的就是這樣吧。而那時候我們也應該已經在法學院研讀,或許已經獨當一面了。一

  平常說話總是直接了當的拉爾夫,這次難得地拐彎抹角。滿臉通紅,腦袋又無法順利運轉的杜德裡不太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只是茫茫然地喃喃念著「是啊~上得了法學院就太好了呢~」

  「還有,嗯……就是我父母也十分在意,辛西雅所親近、在意的男人是個怎麼樣的人。雖然我不想這麼說,但我家是男爵而你家是鄉紳吧?萊納斯也是相當古老的家族,我足覺得沒有必要那麼在意啦,但總是會有人一直挑毛病。不過我想那不會成為決定性的因素。」

  杜德裡可以說是對拉爾夫的話完全沒有反應,右耳聽進去,就直接原封不動地再從左耳出來。拉爾夫望著嘿嘿傻笑的杜德裡,不由得大大地歎了口氣。

  「……真是失策啊。我還以為稍微灌點酒會比較好溝通呢。」

  拉爾夫搔了搔頭之後,冷不防地緊緊抓住杜德裡的頭。

  「你是怎麼看待辛西雅的?一

  結果拉爾夫還是決定循自己向來的作風。從正面瞪著杜德裡,一字一句緩緩說道。酒醉後的杜德裡似乎也察覺到那股非比尋常的氣氛,眨了好幾次眼睛之後,恢復了嚴肅的神情。

  「辛西雅嗎?我覺得她是個好女孩啊。既可愛又溫柔,跟某個只會一直踢我頭的傢伙完全不一樣。」

  拉爾夫十分後侮,早知還是該在清醒的時候提問。至今兩人的對話完全沒有交集,就算再說下去也毫無意義。這種事或許平時直接問就好了,但一想到自己必須這麼做,便感到莫名火大。因為辛西雅對他來說,也是可愛的妹妹。

  「……可惡、要直接把這段話寫在信上嗎?」

  他發著牢騷、皺緊眉頭。剛才杜德裡似乎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不是指辛西雅,而是其他人。

  「你說一直踢你頭的傢伙,是指誰啊?」

  拉爾夫沒有發現,房間的角落中有個人因為他的問題驚慌失措。愛達本來一直在一旁無趣地望著兩人對話,這時連忙蹬開空氣飛王杜德裡身邊。如果讓他人知道杜德裡可以跟她這樣的存在說話,他的處境就岌岌可危了。

  「喂!你清醒一點吧。」

  她只讓指尖實體化後,輕彈了彈他的額頭,但他完全沒有清醒的跡象。反倒是頭部唐突地向後倒去,拉爾夫不禁感到有點毛骨悚然。

  「那還用說嘛。就是這個……」

  杜德裡回過神開始嘿嘿傻笑,然後回答起拉爾夫。他搖頭晃腦地指向一旁,但拉爾夫無法理解他的意思。

  「這個、什麼?」

  拉爾夫屏住氣息注視著杜德裡。杜德裡像個壞掉的洋娃娃似的不停左右搖頭——

  「就是這個蠻橫又愛亂用腳踢人的……」

  「所以你到底在說誰啊?」

  「這個……」

  杜德裡繼續說下去——然後就從椅子上滾落在地,發出鼾聲。

  一個禮拜後,杜德裡在街上買了一份『每日快報』。

  自從知道那位海倫是記者雷恩.亞邦斯之後,他就開始產生了興趣。那名女性究竟會寫出什麼樣的報導來呢,他一回到宿舍打開報紙,就先尋找記者的名字。

  海倫這次也是寫了一整版的報導。視線一栘巨標題,他就瞪大眼睛。

  「惡魔聖經?」

  書寫在標題的大型字體,又是個令人沭目驚心的詞彙。姦淫聖經已經夠駭人了,這個刺激性的詞彙也毫不遜色。杜德裡趕緊瀏覽內容。

  「……怎麼可能。」

  他忍不住如此低喃。概略地瀏覽後續報導,他理解到那個詞彙的意思。

  成為報導題材的,正是那本排版錯誤的聖經。海倫在那本排版錯誤聖經於博物館內進行監定的同時,將之前葛奈特所指出的排版錯誤之處做了詳細報導,並將聖經中漏掉的詞彙和位置詳細地刊載於報上。儘管這些舉動有些過於誇張,但應該是判斷聖經可以引起人們的注意力吧。

  那似乎是幾天前才發生的事。閱讀報導的人不久之後發現到了某件事——

  他們將漏掉的詞彙排列出來,像玩文字遊戲一樣逐一取出頭一個字母。也就是如果字是『every』就取『e』,下一個字是『valley』就取『v』,以此類推。於是,頭一個字母組合成了另一個詞彙。

  『evlisking』。也就是,『惡魔之王』。

  察覺到此事的讀者們,像是世紀大發現般,興奮地向報社投稿。而報社也大肆報導這項消息,結果導致這個詞彙出現。

  緊接著,『惡魔聖經』這個詞彙讓人們陷入更加瘋狂的狀態。不應該出現的文字組合引發人們無比的興趣。今天報紙上的大部分版面,都刊登著與這本聖經相關的報導。只要能獲得讀者的青睞,什麼都可以拿來報導吧。

  今日報導的大約內容就是這樣——神聖的經典中出現了惡魔的文字,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是神的制裁將近、還是某人的惡意呢?本報社打算深入追查此一問題。文章本身相當誇大,明顯是為了挑起人們旺盛的好奇心。

  「……不過。」

  要怎麼做聖經裡才會出現『惡魔』這個文字呢。不,所謂的排版錯誤便是手工印刷時發生的錯誤,會產生這種文字的話,應該是有什麼企圖吧。不管結論為何,這件事都令杜德裡汗毛直豎。

  「……不會往奇怪的方向發展就好了。」

  聽說印刷那本姦淫聖經的人最後死在牢獄中。畢竟這個詞彙聽來太過不祥,就算海倫的文筆依舊爽朗輕快,卻也無法抹除杜德裡心裡的不安。他手上拿著報紙,一臉怏快不樂地低語著。這時——

  「惡魔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愛達自頭上出聲詢問。她指著杜德裡手上的報紙,皺起眉頭邊讀邊跟文字奮戰。

  「惡魔……也就是與神敵對,會為人們帶來災難的存在……吧。」

  這個極為一般的詞彙,重新解釋起來還真是困難。愛達帶著充滿懷疑的神情望著正屈指舉例說明的杜德裡。

  「在我那片土地上也存在著那種觀念呢。人類害怕疾病、地震、收成不好等事物。因此認為有些存在會為人們帶來危害。」

  那是古老宗教的思維。是人類對世界還不太瞭解的時代。

  現在是科學時代,人們能夠解釋這世界上所有的疑團,卻仍無法消滅惡魔這種觀念。而惡魔、幽靈這些詞彙也常常出現在人們口中,很多人喜歡這一類的話題。

  「不……我聽說過,教會所指的惡魔,是對古老神祇的否定。」

  聖經中所述說的神為唯一真神,不承認有其他神祇的存在。教會得到權力推廣信仰時,否定其他各地神明的存在,並且將之定義為惡魔或者是天使加入自己所編撰的體系中,進而成立了教會的軟義。

  杜德裡說明完後,愛達臉上就浮現出諷刺的笑容。

  「哦——這麼說來,對你們來說我也是惡魔羅。」

  她正是被現今宗教所否定、遭人遺忘的神祇。愛達僅是揚起嘴角微笑,但眼神卻跟笑意差了十萬八千里。

  「不……我想、並不是那樣子。」

  無法忍受愛達淒厲可怖的神情,杜德裡別開視線。他自己本身並不認為她是惡的象徵。不過愛達並非是在詢問他個人的看法吧。但若問這個國家的國民、也就是他的同胞們是如何看待愛達的話,大多數的人會認定愛達是『惡魔』吧。但是,這又該如何向她解釋呢?

  思緒在腦海中不停飛轉。愛達瞇起眼睛注視沉默不語的杜德裡——

  「哼!我已經是邪惡的化身啦,原來如此。」

  愛達小聲呢喃著飛到天花板附近。

  杜德裡仍舊無法反駁。他明明知道只要對她說一聲『並非如此』就好,但這四個字卻如鰻在喉,怎麼也說不出口。

  回想起來,為何自己在遇見她的當下,沒有把她當作惡魔呢?這個世界上應該只存在一位真神,但為何他那麼輕易地就接受這位自稱是神明的少女呢。她確實說過自己是古老的神祇,但那是有辦法認定的事實嗎?

  杜德裡並不認為自己是位虔誠的信徒,但他在出生時仍然接受了洗禮,也常常前往教會傾聽牧師布道。很難乾脆地否定掉扎根在生活中、從小被教育至今的觀念。他有種終於察覺到了內心矛盾的心情。

  對杜德裡而言,他應該敬畏的神祇有一個,而那不是愛達。但他也不打算遵從聖經,指責她是惡魔。那麼,她究竟是何種存在呢?自稱為古代神祇的她,恐怕以現代的科學都無法解釋清楚。

  「……你。」

  他抬頭瞥了一眼天花板,紅布在空中翻袂飛舞。愛達從杜德裡頭部上方俯視著他,可能是察覺到了吧,她輕輕地轉過身去。他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的表情,發現她的怒氣似乎已經平息,但心情有點憂傷。

  兩個人都陷入沉默之中,最後愛達降落至地板附近。她輕輕揚起視線審視著杜德裡的臉龐,而他正困惑地用至今從未有過的角度看著她。之前她總是高傲地在上方睥睨著他,而現在換自己低頭看她,才發現愛達意外地纖細。

  不過她的笑容一如往常地不懷好意。光是看到她以舌頭輕輕舔了下嘴唇,他的心臟就漏跳一拍。

  「那麼身為惡魔的化身,我就告訴你一件事吧。是前陣子,你和朋友聊天喝醉的時候。喝得醉醺醺的你大聲地對那個男人說……」

  「……咦?」

  前陣子他和拉爾夫在寢室邊喝酒邊聊天,但他只記得自己喝了紅酒後就直接睡著了,幾乎沒有喝醉酒時的記憶。這麼說起來他似乎有說了什麼的記憶,但內容卻完全不記得。

  「我……我說了什麼?」

  他說了什麼不妙的事情嗎?在那之後拉爾夫並沒再對他特別說什麼,但其實暗地裡卻在捧腹大笑嗎?

  「這個嘛——」

  愛達又揚起嘴角笑著,輕快地飛離杜德裡身旁。杜德裡呆滯地目送她的背影渾身動彈不得,額頭直冒汗。自己到底說溜了什麼呢。該不會脫口而出說了一些十分丟臉的事,例如他小時候掉進陷阱裡這一類的話吧?

  「等一下,你一定要告訴我。我到底……」

  「你那種拜託方式我才不會告訴你。對了,對神明有所請求的話,至少要先送來三隻羊當作貢品才行。」

  愛達看來一點也不願意告訴他,就算開口央求,她也只是放聲大笑。簡直就像是個惡魔一樣,只有在這種時候杜德裡才會這麼認為。

  「因為這樣,我們也很困擾啊。」

  博物館館長帕尼茲,難得地歎了一大口氣。

  一如以往來到博物館的杜德裡,在館長室裡和帕尼茲閒話家常。而一問到那個『惡魔聖經』的消息,他的回答便是剛才那句話。

  「因為那位女記者清楚地寫道,聖經正在博物館中進行監定。換句話說,就是確定那個東西現在就在這裡。拜此之賜,寄到這裡的投書也疊得跟山一樣高,也有人要我們馬上展示那本聖經。」

  帕尼茲似乎為此感到相當煩躁,焦慮地以指尖敲著桌子。他原本就已經夠忙碌了,無暇處理這種麻煩事吧。

  「果然引起大騷動了呢。」

  「唉,大家竟為了這種無聊小事如此著迷。」

  唉——地又傳來一聲歎息。

  「那麼,投書上說了什麼?」

  「像是現在馬上就交給教會、燒了它吧、對社會大眾公開、這是猶太人的陰謀……說了很多。你若是有空,也可以看看投書。」

  「……不,我就不用了。」

  看來對這件事有興趣的人,比預想中的還要多。就連只是偶爾看報紙的杜德裡都知道這項消息,那對一般人而言一定是難得的娛樂吧。

  「而且也是因為那位女記者把報導寫得既有趣又可笑。真是的,做這些讓人頭疼的事。就因為是個聰明絕頂的女性,才更麻煩。」

  「您認識艾薇絲小姐嗎?一

  「啊啊,足那個使用男人名字的記者吧?雖然是個相當漂亮的美人呢。」

  海倫看來是不太會宣揚自己為女性的那種人,但似乎也對館長自我介紹過了。帕尼茲聳了聳肩,露出苦笑接著說道:

  「聰明的女性是很高尚美麗的,但不能只是一味地動著歪腦筋,必須為了社會而運用這些智慧才行。就這一點來說,她還不夠成熟。」

  年紀比那位海倫還要小的杜德裡,也只能「是——」地含糊回答。

  「那位女記者,如果可以跟你同樣可愛就好了呢。」

  帕尼茲的臉轉向杜德裡身旁。愛達正在那裡雙手抱胸擺出臭臉。從走進博物館之後,她的心情就變得不太好。

  「先停止你那種寵愛小女孩的視線,我看了就討厭。」

  「你能夠像這樣馬上頂嘴,我倒是覺得很開心呢。」

  就算遭到愛達怒目瞪視,他仍輕快地一語帶過。愛達「唔——」地低吟一聲嘟著嘴看著杜德裡。杜德裡正想著她的確很孩子氣呢,下一瞬間就被瞪了。

  「你也認識艾薇絲小姐啊。算算時間,那位小姐也差不多快到這裡了。因為我和她約好今天要告知她監定結果。」

  「監定結果……果然是假的聖經嗎?」

  前陣子麥汀一眼就看出它的真偽。帕尼茲輕輕點頭。

  「麥汀說是就是,不過要證明就相當麻煩了。看來似乎是一個約略知道我們的監定方法的人所製作的吧,找不出作假的痕跡。」

  就像證明真品一樣,要證明贗品也需要具體的實證。

  「不過,這本聖經不可能是百年以前印刷出來的書籍,這是我們得到的結論。若艾薇絲小姐將這件事寫進報導中,這個愚蠢的騷動也會平息吧。」

  帕尼茲話說到這,門上傳來輕微地敲門聲。帕尼茲打開門,一名年輕館員站在那裡,告知預約會面的客人已經到來。

  「說人人到。那麼,你也要一起來嗎?」

  聽見帕尼茲的話,杜德裡也跟著站起身。

  然而,走出展示室的兩人首先見到的並不是海倫。

  「好像有人在大吵大鬧。」

  平常入館者都是安靜地觀賞展示文物,但那明顯是爭執的聲音,大到傳至隔壁房間。恰巧在場的人們都面面相覷地小聲交談,館內一片喧嘩。

  帕尼茲露骨地蹙起眉頭。這位館長對於擾亂自己博物館秩序的人絕不寬貸。他的額頭擠出深刻的紋路,大步趕向騷動的中心。杜德裡也慌忙地跟在他身後。

  到了人口附近,進入玻璃櫃往左右兩邊排開的展示室後,那裡似乎就是騷動的中心點。有好幾名擔任守衛的館員,好像正欲壓制住某個人。「你給我老實一點!」喧嘩聲中還穿插著館員的怒吼,也聽得見其他的聲音。

  「閉嘴、閉嘴!如果你們想玷污神的語言、那你們都是背叛者!」

  極為洪亮的聲音響起,杜德裡和帕尼茲互看了一眼。

  「……哦?」

  愛達看來有些開心地哼了聲,帕尼茲則走向館員們身邊。

  一位中年男子被館員壓制在地板上。因為掙扎的關係,衣服都起皺了,布料上泛著一層油光,似乎沒有好好清洗整理。男子的身高不高,體型與其說是消瘦,倒不如說是孱弱,顏骨都露了出來,滿臉鬍渣。他看來比較像是會出現在平民區酒吧的男人,而不是出現在這裡。

  只有眼神相當銳利。他的眼睛張得如銅鈐那般大、瞪著帕尼茲的那幅模樣,不單單只帶有怒氣,甚至讓人覺得有些瘋狂。

  男人一看到帕尼茲馬上又大聲嚷嚷了起來,但帕尼茲沒有理會他,先是詢問站在一旁的館員。

  「究竟是在吵什麼啊?」

  「不……這男人一進入館中,就對我們說燒了那本聖經。雖然已對他說過那是之後由我們館方所決定,但他突然就發起狂來,叫我們交出聖經。然後總算是先制伏住他了……」

  帕尼茲一臉厭倦地歎了口氣。

  「來這裡這樣說的人,你不是第一個。不過鬧成這樣的人,只有你哦。」

  他終於對著男人說話。男人的頭被壓制在地板上,抬起視線看向帕尼茲。

  「就是你嗎?藏匿玷污神的語言的人!那你也是惡魔的爪牙!」

  男子喋喋不休地口出惡言辱罵帕尼茲。使用背叛者、神的敵人等這類的字眼。帕尼茲輕聲歎息,小聲地對館員說「先等他冷靜一點吧」。

  杜德裡就站在後方注視著情況,突然有人輕敲了敲他肩膀。

  「嗚哇?」

  由於他一直注意著騷動,冷不防被嚇了一跳,發出了驚嚇的聲音。慌忙回過頭後,看見那裡有著一張熟悉的臉龐,表情不甚開心。

  「海倫小姐……」

  是海倫。她今天沒有穿著男裝,而是一襲嫩綠色的素雅服裝。

  「我是有事來找館長的,這個騷動是怎麼回事?這麼一來,似乎暫時無法和館長說話呢。真是的,真是意外的災難。」

  海倫瞥了帕尼茲一眼,輕輕歎了口氣。杜德裡僵硬地笑了笑。

  「呃、這場騷動的理由不就是因為你的報導……一

  畢竟讓人們知道那本聖經存在的,就是海倫的報導。杜德裡小心翼翼地試著說道,海倫卻莫名地露出滿意的笑容。

  「是這樣沒錯。不過,我討厭工作被人打擾。」

  似乎有所自覺,她苦笑著說道。兩人又看向騷動中心的男人。

  男人呼吸紊亂地瞪視著帕尼茲好一陣子,終於冷靜下來之後,他的身體虛軟無力、雙眼也不再炯炯有神。這麼一來,他方纔那有些瘋狂的氣息也消失無蹤,只是一個筋疲力盡的男人。帕尼茲以眼神一不意後,男人總算從館員的束縛中獲得解放。

  男人慢吞吞地站起身,以混濁不清的眼睛環顧著四周。

  「啊……」

  看樣子,他終於注意到圍繞著他的人們冰冷的視線。他瑟縮著身子,彷彿想要立即逃離現場,但帕尼茲當然不會容許。

  「看在你今天是第一次引起騷動,而且也沒有人受傷,這回我就不加以追究。希望你今後不要再發生這樣的情形。先報上你的名字吧。」

  「……馬修?凡克斯。」

  男人以陰鬱的聲音回答。帕尼茲點點頭。

  「好,那麼接下來的事就到裡頭問吧。帶他進去。」

  帕尼茲揚起下巴指示館員,凡克斯便在兩名館員的陪同之下朝館員工作區走去。確認完畢後,帕尼茲走至海倫身邊。

  「艾薇絲小姐。真抱歉,我來遲了。」

  「不,我並不在意。」

  海倫的舉止宛若兩人是對等的男性般,面對面地看向帕尼茲。

  「不過,雷恩.亞邦斯的威力真是強大。居然連那種男人部出現在這裡。」

  「我總是期望讀者們會有賢明的判斷。沒想到會引起這樣的騷動。

  兩人互相迎以富含深意的笑容。站在一旁聽著兩人對話的杜德裡,不知為何背脊發涼且忍不住顫抖。

  「雷恩.亞邦斯……?」

  這時,喊出這個名字的並不是杜德裡一行人。正要離開展示室的凡克斯停下腳步。他回頭看向海倫他們,那種光芒又回到眼中。

  「……就是你嗎?」

  他只是輕聲低哺,但話中所蘊藏的危險卻不容忽視。帕尼茲向前踏出一步,杜德裡也張開手臂護住海倫。

  「你也摸了那本聖經嗎?那麼——」

  這時身旁的館員再度制伏住凡克斯,他的話因而中斷。凡克斯一副又要再度暴動的模樣,館員們趕緊拖著他離開展示室。杜德裡半錯愕地注視眼前的情況。

  「我會好好地訓斥那男人一頓。用不著勞煩警察吧。」

  等看不見身影之後,帕尼茲平靜地說道。海倫表情仍然有些僵硬,但輕輕點頭。之後總算按照原本預定,一行人一同走向館長室。

  「……那個,我也可以一起去嗎?」

  「唉呀,你不喜歡和我在一起嗎?」

  回答的人不足帕尼茲而是海倫,帕尼茲沒有說什麼,似乎對於杜德裡一起來聽他們對話沒有異議。穿過一扇位於不顯眼位置的門扉後,他們踏人館員工作區域時,帕尼茲回過頭看向海倫。

  「總之,先從結論說起吧,那本排版錯誤聖經並非古物。我們的結論便是,這大概是最近所做的贗品。」

  面對突然進入話題的帕尼茲,不只是海倫,杜德裡也有些倉皇失措。

  「那是刻意讓它看起來很老舊而已。然而分析墨水之後,發現裡頭含有微量近年來才開始使用的成分。也就是說那個物品是贗作,沒有什麼歷史性的價值。」

  「……但是,那是排版錯誤的聖經吧。關於這一點呢?」

  「今後,若那本聖經引起什麼事件的話,它就會產生價值。例如,在博物館內引起暴動之類的事。」

  面對帕尼茲隱含諷刺的笑容,海倫一陣瑟縮。

  「事實上,因為你的報導,已經發生過好幾次剛才那樣的情況了。嗯,不過都比不上今天的精采熱鬧。所以就我而言,希望你能盡早寫出『聖經是贗品』的報導。這麼一來,騷動應該也會平息吧。」

  兩人一邊行走一邊對話。杜德裡從側面看向海倫的臉龐,她很明顯地…臉不快,眉頭深鎖,雙手交叉抱胸。

  「對這件事,你有什麼問題嗎?」

  「不。並沒有什麼問題……吧。」

  就連旁邊的人都能感覺得到,她嘴上這麼說,但心裡卻悶悶不樂。到底是為什麼呢?當杜德裡偏著頭思考時,已抵達館長室。

  「那麼,作為一名報社記者,請你報導出事實吧。」

  帕尼茲轉過頭如此說道,打開館長室的門扉。

  泰晤士河是一條橫貫倫敦市內的河流。

  隨著倫敦轉變為國家的貿易中心,泰晤士河成為世界上航運量最多的河川。但同時由於工廠和民生廢水,水質受到嚴重的污染,特別在夏天會發出令人難忍的惡臭。由於現在是冬天,還不至於無法在河邊行走,但看著污濁的水流,想來心情也不是相當愉快。

  「對了,聽說七、八年前還曾經因為河水太臭,議會因此無法開會呢。」

  步行在泰晤士河的河岸上,杜德裡閒閒地開口說道。

  而走在杜德裡身旁的則是海倫。今天海倫穿著較為明亮的洋裝,只是這樣裝扮就令她看起來煥然一新。不過帽子還是和之前一樣樸素,眼鏡底下的雙瞳依舊銳利,所以還稱不上如花似玉的美女。

  前陣子和海倫在博物館相遇時,她開口邀請他「要不要兩人一起去哪裡走走」,由於杜德裡對這位名為海倫的女性有些興趣,便一口答應了。所以現在兩人便在河畔的步道上散步。

  「像海德公園那一類的地方,不是比較適合散步嗎?」

  「我喜歡這一帶。」

  海倫這麼說著,眺望著河川對岸。那裡有著方才杜德裡提出的話題中出現的建築物。

  西敏寺附近的國會大廈。那座如手臂般朝左右延展開來的偌大橫長建築物上,可以看見好幾座尖塔,而最左手邊聳立著附屬鍾塔——大笨鐘。兩人注視著那座在歷史、政治上都有著重要地位的建築。

  「這一帶……也就是說,你喜歡國會大廈嗎?」

  「是的……吶、如果扮成男裝的話,我也能進入那座大廈嗎?」

  海倫停下腳步,瞇起眼睛眺望河川對岸的大廈。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的哥德式建築極為美麗,一時間難以想像之中有著為數眾多的政治陰謀正要捲起軒然大波。

  「不……可是,女性是不能夠進入那座大廈的吧?」

  杜德裡一陣驚慌。由於只有男性能夠成為議員,所以女性不能進入那座國會大廈。唯一的例外便是維多利亞女王,的確,海倫的男裝十分完美,但也無法瞞過國會裡的所有人吧十而且那裡並沒有鬆懈到放任身份不明的人進去。

  「我開玩笑的,你用不著那麼慌張啦。」

  看來自己相當容易被女性捉弄。杜德裡一想起愛達也常常像這樣要得他團團轉,就不由得無力地頹下雙肩。

  「話說回來,為什麼想約我出來呢?」

  前些日子海倫的邀請十分簡潔,只是「要不要梢微走走」左右的程度。杜德裡和海倫最近才剛剛認識,他並沒有做出什麼特別搶眼的表現,也不是會接受女性邀請的那種好色男子。

  「如果我說是因為想和你加深感情的話,不行嗎?」

  海倫毫不打算走離杜德裡身邊。她的指尖輕輕地劃上杜德裡的衣服,但他卻完全無法動彈。即便隔著大衣,他仍能清楚感覺到她細白的指尖在身體上游栘。有點癢、又有點想暫時品嚐一下這種觸感,使得杜德裡的心情很微妙。

  海倫白皙的臉頰上漾出桃色的紅暈。她沒有愛達的那種妖艷,而是一種更加強勢的印象,使人聯想到艷綠色的枝葉優雅地向天空伸展、綻放出白色花辦的水仙。無論如何,杜德裡不得不承認,她那對從眼鏡下凝視著自己的眼睛十分具有魅力。

  「既是倫敦大學國王學院的學生,又是鄉紳出身嘛。將來一定會迎娶一位漂亮的太太,過著豪華的生活吧。而且前陣子在博物館中,你在面對那個奇怪的男人時保護了我。」

  對於杜德裡而言,並不會對她的說法感到不愉快。因為社交圈中男女的戀愛,會圍繞著爵位和金錢是理所當然的。但是杜德裡是次男,沒有繼承家中財產的資格,所以像海倫這樣的女性會找他攀談,他相當驚訝。

  「從一開始遇見你,我就覺得很不可思議。你常常會注視著遠方,好像在看著那裡的某個東西一樣,那裡到底有什麼呢?」

  聽見這句話,杜德裡吃驚地回過神來。因為杜德裡是真的在看著頭上一名常人看不見的神。不過總不能向她說出愛達的事情。

  「那個、呃……」

  杜德裡搖晃地後退一步。終於不再感到窒息,似乎從一個束縛住心臟的枷鎖中獲到解脫。海倫一臉可惜地望著杜德裡,之後揚聲大笑了起來。

  「我剛才說過了,用不著那麼慌張嘛。那份老實可能就是你的魅力吧,但這麼一來在社交界中就很危險哦。」

  儘管她這麼說,但女性三罪近,他就是會莫可奈何地手足無措。如果換成好友拉爾夫,一定是表現得如魚得水吧。

  「真是的,那種一眼就能看穿的恭維,你居然還上當。被這種企圖心旺盛的女孩迷得神魂顛倒,真是讓人看不下去,你這大蠢蛋。」

  就連剛才海倫所說的『某個東西』——愛達也開口說話了。他抬起視線往頭上瞥了一眼,愛達雙手擦腰面對著海倫。她可能因為焦躁而不停移動著靜不下來,甚至還做出輕踢海倫腦袋的舉動。

  來回看著兩名女性,明明是在凍人的冬季,杜德裡的額頭卻開始冒汗。自己明明完全沒有做錯事,反而是遭到捉弄的被害者,為什麼要被如此責備呢?

  「唉呀,你又在看了。不過,像我這樣的美女就在面前,左顧右盼是不行的哦。」

  海倫淘氣地笑著,然後走離杜德裡數步遠。

  「你的個性若是強硬一點,我捉弄你才更有價值。馬上就上當的話,反而很無趣呢。」

  她甚至故意在他面前鼓起雙頰。杜德裡至今對海倫的印象,就只有她是位精明的女性,完全想像不到她會像這樣和男性攀談。而且還奇妙地相當熟練。就算不穿露出肩膀的服裝、不擦香水,女人還是能輕易地擄獲男人。對於這件事杜德裡甚至感到佩服。

  「……但是,為什麼找上我?」

  「因為我想,如果和一位未來的訟務律師結婚,進入社交界就不是夢想了。」

  她吐了吐舌。這個模樣比較像海倫,杜德裡不禁這麼想。

  「你不能進社交界嗎?不在報社工作的話……」

  「我家既不是能進入社交界的地位、也沒那麼有錢哦。和前陣子與你在一起、那個既可愛又不知民間疾苦的千金小姐不一樣。」

  海倫苦笑地聳聳肩。她又瞥了一眼國會大廈後,繼續說道:

  「說到艾薇絲家,在故鄉的話還小有地位名聲,但沒有爵位。既無法謁見女王陛下,也不可能和各個貴族們來往。而且,父親一定也不肯為我準備嫁粧吧。」

  海倫彷彿事不關己地陳述,但那對於女性而言,應該是個很嚴重的問題。在這個女性的生存之道只有結婚一途的社會中,選擇一個好人家有著重大意義。

  「……你和父母感情不好嗎?」

  「是的。」

  海倫爽快地承認,臉上掛著一抹乾澀的笑容。

  「雖然這是常有的故事。我母親在我年幼時就去世,現在的女主人是繼母。我和繼母兩人合不來,父親也被繼母吹了許多枕頭風,所以只覺得我足礙事的存在。被送進寄宿學校時,還一年連一次也沒辦法回家呢。」

  「那是一間糟糕透頂的鄉下學校。」海倫又怨恨地加了這一句。那種事情常常發生——但實際上不能在她面前這麼說。

  「我父親也相當地愛慕虛榮呢。明明沒錢還隨便僱用傭人,平常總是在賭博。那副樣子還常常說什麼自己總有一天也會進入社交界。就算有錢,那男人身上也根本毫無品行可言。」

  「社交界……嗎?」

  在這個國家,不同階級人們,各自居住於不同的世界裡,而位於階級頂端的,便是聚集著上流人士的社交界。儘管無法伸手觸及,所有的人依然嚮往著那個世界、模仿上流人士的服裝打扮、模仿他們的生活方式,盡可能地去接近那個頂端。

  「你也想進入社交界嗎?」

  「是的。」

  海倫表情一轉,以開朗的笑容回答他。

  「那麼,為什麼要當報社記者呢?還有,你是怎麼成為記者的?」

  「有一個名為卡特萊德先生的人,是我父親的老朋友。因為那個人也認識我的母親,所以很關心我。由於他人在倫敦,所以當我說我想離開家裡時,他就幫我安排了倫敦的住處,也替我引薦了一位報社社長。」

  海倫冰冷的表情稍微軟化下來、語調也很溫柔。聽見與家人不合的她還有位庇護者,杜德裡稍微鬆了口氣。

  「為什麼要當記者嗎……我想大概是因為想多少靠近那裡一點吧。」

  海倫的視線前方,是對岸的國會。

  杜德裡想起海倫所寫過的報導。都是關於政治家的評論,書寫風格既辛辣又富含親切幽默。那是身為女性、又盼望著接近那裡的海倫,才能寫得出來的東西吧。以報導這種形式,的確多少能接觸到自己憧憬的世界。

  以女性而言,這是完全異於傳統規範的存在,但杜德裡並不覺得有何不妥。挺直背脊望著對岸海倫的站姿十分美麗。

  海倫回過頭看向杜德裡,露出靦腆的笑容。這樣的她有別於平常給人的成熟印象,顯得有些孩子氣。

  「哼!又看得入迷了。你一點也沒有學乖嗎?」

  這時愛達又出聲對他說話。她輕飄飄地來到杜德裡眼前,俯視著他。雖然不像剛才那般生氣,但看來心情還是很差。

  他並沒有和方才一樣被海倫捉弄,那他到底是做了什麼才惹她如此生氣?但他也無法如此反駁,只能無所適從地左右移動視線。

  「你又做出不知在看什麼的動作了呢。」

  這時海倫蹦出這句話。愛達瞪了一眼海倫之後,飛離杜德裡身邊,而海倫則是看著他蹙起眉頭。

  「不……並不足、在看什麼。」

  杜德裡只能如此回答。但海倫語氣有些黯淡地說道:

  「快點改掉你那種習慣吧。有可能會招致不必要的誤解的。」

  「不必要的誤解?」

  這舉動的確有可能會給予他人奇怪的印象吧。杜德裡偏過頭後——

  「你也不喜歡被強制帶去教會吧。」

  海倫以莫名不快的語氣接著說。她別開視線、低垂著頭。

  「……曾經發生過什麼事嗎?」

  海倫很明顯是以個人經驗對他提出建議。杜德裡反射性地詢問後,才在內心後悔是否問得太輕率了。看來自己真的應該多少學點如何對待女性比較好。此時海倫終於抬起了頭,但她臉上的表情卻是非哭非笑。

  「呃、那個……是我問得太輕率了。」

  「……那是從前,我還年幼、母親剛去逝時的事情。」

  杜德裡和海倫兩人同時開口。杜德裡連忙閉上嘴巴,而海倫的眼神像是在望著比對岸國會大廈還要遙遠的彼方。

  「我的故鄉在威爾斯的鄉下,房子的四周就只有山、荒野和羊群那些東西。以前我就常常跑出屋子外,一個人在外頭玩耍……那時候,我曾做出奇怪的舉動。」

  「……奇怪的舉動?」

  「我做了一個印象相當深刻的夢。」

  杜德裡眨了眨眼。

  「現在也還有些記憶。有一匹鬃毛純黑、只有眼睛閃耀著火焰般光輝的馬,出現在我的夢中。它會在日暮時來到我眼前,安靜地搖動它的頭,像是在叫我騎上去一樣。如果我拒絕,它就會從我眼前消失哦。」

  海倫頓住,輕輕甩了甩頭。杜德裡不由得斜眼覷向愛達,但她只是面不改色地望著海倫。

  「……在眼前消失嗎?」

  「而且還重複好幾次,那匹馬都出現在夢中。我那時不知在想什麼,還以為自己真的看見了那匹馬,和身旁的保姆及父親說了這件事。大人們一開始還會笑,但是因為我說了太多次,大家開始覺得毛骨悚然,最後就把我帶到教會的牧師那裡。大人們聚集起來說了好多話,我只記得很恐怖。」

  杜德裡不禁陷入沉默。他憶起之前在晚上的博物館中遇見愛達的事。那時他也想過,如果被人知道他看得見來路不明的存在的話,一定會被送去教會或醫院吧。

  愛達在一旁,眉頭愈皺愈緊,冷哼了一聲。看來她的心情非常差,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實體化並踢飛海倫。

  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嗎?杜德裡再度在心中發出哀嚎。看來今晚她可能會狠狠地訓自己一頓吧,他忍不住開始發抖。

  三天後,杜德裡帶著簡單的小禮物,再度造訪博物館。

  但出聲叫住杜德裡的葛奈特,則是一臉抱歉地對他說道:

  「今天館長請假哦。」

  「他不在館裡?怎麼了嗎?」

  「他早上還在,後來說身體不舒服就回家了。現在可能在睡覺吧。」

  館長的房子就座落於博物館的佔地內,以前他曾經拜訪過,所以也知道位置。杜德裡向葛奈特道謝完畢後,決定往館長家前進。

  「哼。那個老人也差不多快壽終正寢了嗎?」

  愛達講話依然不留情面。杜德裡站在門前按了門鈴之後,出來開門的人是那位面熟的女僕。

  「唉呀,主人他今天休假哦。」

  「我聽說了,所以想來探望館長。如果無法會面的話,那我就先回去了。」

  「那麼,請進來吧。有客人來鼓勵他的話,也會早些痊癒吧。」

  女僕漫不經心地說道,讓杜德裡進入屋內。屋中裝飾著許多有品味的擺設,生活用品也擺放得井井有條,看來這名女僕工作方面的能力相當強。話說回來,是因為主人是帕尼茲才如此勤奮工作的嗎?

  杜德裡站在臥室門前等待,女僕先進人房中查看帕尼茲的情況。

  「哦哦,我還以為你拋下我這個時日不多的年邁老人去了哪裡呢……」

  「既然你還能說這些話就代表還不會死哦。有客人來訪了。」

  「那些會妨礙到我和你愛情時間的人,讓他們回去吧。」

  從臥室中傳來兩人這樣的對話,讓杜德裡忍不住懷疑他真的有生病嗎?這時女僕徹底忽視主人說的話,引領杜德裡進房間來。帕尼茲原本躺在床上,但確認來訪者的身影後,就緩緩坐起身來。

  「哦哦,是杜德裡啊,看來精神不錯呢。」

  「聽說您的身體不太舒服,感覺還好嗎?」

  「沒什麼,只是風濕的老毛病發作了。人一到這種年紀,難免會有些病痛的。」

  帕尼茲的臉色和平常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但的確少了些許他平時散發出的霸氣。女僕拿來椅子請杜德裡坐下,於是他便在坐在床邊。

  帕尼茲以眼神示意後,女僕便會意地離開房間。等到她的蹤影消失於房內之後,帕尼茲轉頭望向杜德裡身旁。

  「歡迎光臨啊,愛達小姐。讓你看見我這副模樣,真是感到羞愧。」

  「哼,還以為你差不多快掛了我才來看看你的情形,看來你還很健壯嘛。」

  「怎麼會呢,在聽見你對我說出情話之前,我是不會死的哦。」

  愛達雙手抱胸俯視帕尼茲,他則是苦笑著回答。

  「話說回來,我真沒想到你會來探望我呢。發生什麼事了嗎?」

  「什麼事……應該說,我是想讓您看看這個。不過,或許您已經知道了。」

  杜德裡手中拿出來的是昨天到街上買的『每日快報』。他打開社會新聞的版面,指向某個地方後遞給帕尼茲。

  那裡有個小框欄報導。若只是粗略地瀏覽過去,很容易忽略掉篇幅這麼小的報導。若有什麼事值得一提的話——就只有作者是雷恩.亞邦斯這點而已。

  報導裡簡潔地記載著在博物館中監定過後的『惡魔聖經』是本贗品。那是一篇公告文章,少了海倫平日的鋒利筆觸。

  「就這樣,看來艾薇絲小姐已將這件事寫成報導了……」

  若從到目前為止大眾對於『惡魔聖經』關心度甚高這一點來考慮的話,應該要寫成更大篇幅的報導才對:但若是海倫的話,有可能這樣做。也就是說,寫出這種容易令人漏看的小篇幅報導,應該是海倫或者是報社的意思。

  「原來如此。」

  帕尼茲露出苦笑,但看來並非無法諒解。杜德裡偏著頭向他詢問。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就算不是這麼小篇幅的報導……」

  「正因為是那個艾薇絲小姐。真是的,那位女性真容易看穿。」

  即便帕尼茲這麼說,杜德裡還是完全摸不著頭緒。為了尋求答案他看向身旁,而愛達卻轉向另一邊玩弄著自己的頭髮。

  「也就是說,那位女性有著相當大的野心。」

  杜德裡忽然想起,海倫望著國會大廈說她想進入社交界的事。

  「好不容易因為『惡魔聖經』的事件讓讀者開始注意到自己所寫的報導,若要由自己親手為這件事劃下句點,她辦不到的吧。但她又必須報導真相,所以只寫出小小一篇報導用來表示她的抗拒。」

  帕尼茲咯咯地輕聲笑著。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是個喜歡逞強的女孩。」

  愛達也從一旁插嘴。和思念一樣,她或許也能感覺出一個人的個性和脾氣。但沒有像帕尼茲的人生歷練、也沒有愛達能力的杜德裡,只能「是……」地含糊回答。

  「不過,這麼一來在這座博物館中的騷動也會……」

  「恐怕還會再吵上一陣子。如果再有其他的重大事件發生的話,大家很快就會淡忘這件事了吧。」

  杜德裡和帕尼茲同時歎息。

  「雖然我不知道是誰做出這本贗書,但竟然在聖經中加入那種文字,真是無法饒恕。真是的,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啊。」

  「真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兩人又再次互相對望。

  「話說回來,那個叫聖經的是什麼東西?是一本『書』嗎?」

  愛達歪著頭向他們發問。的確,愛達並不會覺得聖經非常神聖。應該說,她沒有受過這樣的教育。所以一直到目前為止,她對於杜德裡他們一直在討論聖經,也感到很不可思議吧。

  「那是寫著關於神的故事的書……吧。例如有關天地創造、神的制裁、神之子等等。」

  「聽其他人所說,那本聖經似乎不管哪個版本內容都幾乎一模一樣。」

  「正是如此。因為人不能隨便竄改神的語言。」

  兩個人挑選著適合的字眼並說明,而愛達一臉無趣地看著他們。

  「這麼說來,你們相信那個神的語言啊。」

  愛達諷刺地說道。但這次換成兩人困惑地面面相覷。

  「的確,我們所相信的神祇有一個。但自己是如何信仰神明、如何解讀聖經的文字,這些都因人而異哦。很遺憾地,我和杜德裡的想法不一樣。就這點來說,我們並不是活在同一個世界中。」

  英格蘭出身的杜德裡,在英國國敦的教會中接受洗禮,而摩德納公國出身的帕尼茲是*羅馬天主教。儘管尊崇同一位神,這兩邊的教義既有共通的部分,也有回異的部分。(譯註:是目前基督教最大的分支,信徒占總基督教人口1/2,教會最高權力者是教宗。)

  試著這麼說明完後,愛達更加深深地皺起眉頭。

  「……我聽不懂。」

  「嗯,我想那也是理所當然的。」

  帕尼茲苦笑著安撫歪著頭的愛達。

  信仰與每個人有關,同時也和地區有關。每塊土地上人們的羈絆,都是藉由擁有共同的信仰而蘊育出來。她似乎也隱約明白何謂兩人的差別。

  「那麼,你們的神有著怎樣的姿態呢。」

  面對愛達挖苦的笑容,杜德裡露出無話可說的神情,帕尼茲則是回道:

  「你以前這麼說過吧。因為人們認為那尊雕像是神,所以你才會誕生。若以和你同樣的道理來說,我們的神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哦。」

  愛達皺起眉頭,降落至和兩人同等高度的地方,往前探出身子。

  「對於我們的神,偶像崇拜是禁止的,也就是不容許將雕像或繪畫當作神來祭祀。我們的神,祂是唯一的存在,絕對不是以石頭打造出來的雕像。」

  「但是你們的神殿中,一定會有那個十字架裝飾不是嗎?」

  「十字架只是個信仰的象徵,我們並不是認為那個是神明哦。」

  雖然這些話聽在寄宿於雕像中的愛達耳裡,確實相當令人不愉快,但卻也不無道理,她似乎能夠接受而沒有出言反駁。不過也有可能她只是還無法理解而已。

  「在我那邊的教會中,也放置著聖父及聖母的雕像呢。而那只是一種接近於神的人物,向他們祈求只是希望祈禱的力量可以更為強大而已,並非是在尊崇聖人。」

  順帶一提,英國國軟並不崇拜聖人。杜德裡補充地加了這一句,但似乎只是讓愛達更加混亂,她瞪了杜德裡了一眼。

  「哼。那麼你們向神祈求些什麼?」

  被這麼問,杜德裡陷入沉思。他曾經向神祈求日日庇護自己、也曾在比賽時祈求獲勝。除此之外,還會為病人進行塗聖油禮……思考至此時——

  「『請禰原諒罪孽深重的自己』,這樣吧。」

  帕尼茲有些苦笑地如此說道。愛達緊蹙起雙眉。

  「所謂的人,總是會有犯錯的時候。因為每一個人的內心都擁有著醜陋的部分。我也曾經怒吼斥責過下屬、也曾經把工作留至明天再做。沒有人能夠說,自己從小到大都沒有傷害過其他人吧。所以,人類藉由請求神明赦免自己的罪行而活下去。」

  愛達像是仔細咀嚼一字一句似的,全神貫注地傾聽著。

  「相對地,人們相信神明會饒恕自己。因為我們相信神愛世人。對於神來說,人類不過就是不管經過多少歲月,都無法停止犯錯的無可救藥的存在吧……所以它會像面對壞孩子一樣,愛著所有人類……這是我一個神父朋友的理論。」

  「人類怎麼知道自己被赦免了?」

  「這一點,就是只能相信。」

  接話的人是杜德裡,他苦笑著聳了聳肩。

  一隻會向神明祈求降下奇跡,和崇拜金錢沒有什麼兩樣,這也是一位牧師的理論。他也說過,徹底地相信一個看不見的存在才是信仰。一

  「更何況……」杜德裡又補充說道。

  「人類只要一遇到困難,就會忍不住想依賴神。人類總是會認為,既然禰擁有如此強大的力量,就替我想個辦法吧。嗯,也許不是這樣子啦。」

  向一位古代女神說明神的事情,感覺真是怪異。杜德裡望向帕尼茲,兩人…同苦笑。

  愛達陷入短暫的沉默,甚至開始喃喃地自言自語。對於其他神明的敦義,她應該不會有什麼好感,可能是認為至少該試著理解一下吧。最後她抬起頭,問道:

  「那麼,對你們而言,我是個怎樣的存在?」

  對於愛達突然拋出的提問,杜德裡只能瞪大眼睛注視她。

  「我瞭解你們的神祇有一位,也知道你們是仰賴著那個神明而生存下去。但是,我就在這裡。相信神是唯一的你們,是怎麼看待我的存在?既然你們會閱讀聖經,那你們也認為我是裡頭所寫的、惡魔的化身嗎?」

  愛達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杜德裡。或許是被她的黑瞳所迷惑,杜德裡全身動彈不得。那是他以前也想過的疑問。她是古代神祇,但那和聖經所記載的一神說互相矛盾。那麼、那麼……

  各式各樣的說法在他腦海中打轉。坐在沉默的杜德裡身旁帕尼茲毫不逃避,正面凝視著愛達,平靜地開口說道:

  「若以尋求救贖的存在意義層面來看,對我而言你不是神明。但這不是在否定他人的信仰。我承認,古代的人們都在向你祈求。」

  愛達的臉上瞬間掠過不悅神色,但又隨即無力地垂下肩膀。

  「但我同時也這麼認為。由於你的存在,間接證明了我的神也的確存在。」

  杜德裡也一樣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他瞥了愛達一眼,只見她冷冷地回瞪著他,最後兩人都一副困惑的神情。帕尼茲看著他們,又一字一句清楚地接著說:

  「你擁有人類不可能會有的力量,又渡過了漫長的歲月。而最重要的,是你有著想要憐愛世人的心。若我說那是神明某部分的反映,你會生氣嗎?一

  也就是說,帕尼茲認為愛達也是神所創造出來的存在。若不將超乎人類常識的她歸於隸屬神明的體系之下,就無法說明她為何存在。以與惡魔完全不同的形式,將愛達也編進自身的教義當中。

  何謂神明——結果那個答案,應該就只存在於人們的心中。

  「我是什麼呢?結果我自己也不知道那個答案。」

  愛達喃喃自言自語著。那麼,存在於現實中的她,究竟是個怎樣的存在呢?這一定是需要仔細思考的問題。

  愛達動也不動地凝視著再度陷入沉默的杜德裡。似乎在試探著什麼、又好像在期待著什麼。但杜德裡終究沒有回答。

  「……抱歉。」

  杜德裡以虛弱的聲音宣告投降,愛達的笑容顯得有些失望。

  「我知道你不打算說謊,現在這樣就好了。」

  現在——也就是說,總有一天還是要告訴她答案吧。這個題目比大學的習題還要難上數倍,而且眼前這位老師看來又十分嚴厲。杜德裡只能露出笨拙的笑容。

  身旁的帕尼茲也大大吐了一口氣。驟然開始的神學討論對於病人來說,或許有些不太適合吧。他拿起一旁放著的水壺和杯子,一口氣喝掉一杯水。

  「這種時候真想品嚐故鄉的美酒。真是的,人一生病就變得軟弱。」

  帕尼茲將空杯子放在一旁的茶幾上,低聲說著。

  「故鄉……嗎?」

  杜德裡的老家位於北部的鄉下,家人和親戚都是一些不拘小節的人。回想起寬廣的牧場和時常刮起的冷風,他忽然看向愛達。她也是一個遠離故鄉的存在。

  「這麼說來,這裡的所有人故鄉都不一樣呢。」

  他想到此便脫口而出。英格蘭、義大利、遙遠南方的土地。倫敦是一座國際都市,聚集了各式各樣的人,但難得出身於遙遠地方的人們卻碰巧在齊聚一堂。

  「哈哈,的確。」

  帕尼茲也輕聲笑道。

  「一談起神或信仰之類的話題,那可是會沒完沒了的。我覺得這樣就十分足夠了。我們各自的出身地、母語、和宗教信仰都不盡相同。儘管如此,卻能像像現在這樣子聚在一起開心地聊天,沒有比這更棒的事吧?」

  這番話緩緩滲進杜德裡心中,他抬頭環視著房間。大學生、博物館館長、最後還有非人的古代女神。的確,三個人至今所看見的風景和思考的內容都不一樣——不過,這段平和的時光確實存在著。

  「……沒有。」

  杜德裡輕輕搖了搖頭。

  「雖然信仰每人不同,但結果還是會被出生地所左右。因為很難去改變從小就被灌輸的觀念啊。這一點你也一樣吧。」

  杜德裡微微點頭。

  「這是老人的想法。希望你能將這個畫面當成是故鄉的一部分。世界恐怕比你所想像的還要廣大。像這樣不排斥與自己不同的人、一起開心暢談的畫面,希望你能記住。」

  杜德裡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深刻意識到帕尼茲是位異鄉人這項事實。這個人隻身來到倫敦,結交了眾多朋友,築起目前的地位。他可說是實踐著自己說過的話語而生存至今。

  在這樣的人物面前,杜德裡只能點頭,對著沒有自信只能輕輕點頭的杜德裡,帕尼茲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像他平常那種大力的打法,而是帶有勉勵意味的輕輕拍打。

  「……是的。」

  杜德裡以平靜、但十分肯定的聲音回答。

  與此同時,博物館內有個人正被迫忙得不可開交。

  「麥汀部長,那麼關於這件事呢……」

  「一個月前委託的埃及石像已監定完畢,那麼……」

  屬於管理階級的麥汀,有著一間個人的辦公室。他一如往常在此處理公務,但今天來詢問他的館員卻格外地多。他不得不二指示一些瑣碎的事務,使得他原本的工作毫無進展。

  「真是的,為什麼所有人都一直跑來問我!」

  當有事前來詢問的人數超過十人時,麥汀終於大動肝火咆哮起來。而正好在場的可憐館員只得戰戰兢兢地向他報告:

  「呃……因為今天帕尼茲館長不在,所以只有部長您才有批准的權力。」

  「我是那個義大利腔渾球的代理人嗎!」

  他的拳頭碰地一聲敲上桌面邊,怒氣衝天地吼叫道,然而麥汀自己也明白理由為何。

  正如以前葛奈特對杜德裡所說明過的,這座館中圖書部門的權力最大。身為手寫本部部長的麥汀,無庸置疑是館內地位僅次於帕尼茲的人,因此自然大家都會認為,若無法請帕尼茲批准時便找麥汀。

  「……不、呃。」

  「用不著特別費心思去想理由。把文件放下快點回去工作吧!」

  他粗暴地揮著手將館員趕出房間,但是又馬上進來了下一個。

  「部長,有人向博物館要求索賠。必須請館長透過關係協調一下。」

  麥汀以粗魯的動作接下文件並閱覽。那是一封某間學院的教授寄來的信,裡頭連篇累牘地書寫著對於帕尼茲館長的不滿。似乎是之前關於展示品的使用,和帕尼茲有過爭執。文章中開頭還相當恭敬有禮,但接下來用詞變得愈來愈粗暴,甚至在結尾寫著「去死吧」。

  「……你這叫我怎麼處理?」

  「還有,這是理事會寄來的信,是對於館長意見提出反駁的文章。還有……」

  「……我知道了,別再說了。」

  麥汀一臉煩躁地制止館員接下去的話。

  「那男人到底要跟多少個地方吵架才罷休啊。真是的,他都沒有過平心靜氣的時候嗎?說的真好聽,『義大利的火山』。他有沒有稍微想過因此而受害的人是我們啊。

  他一邊咕噥抱怨一邊接下整疊文件。

  「多虧了他,我都沒時間休息……」

  「不過,部長你們以前不是互相在爭奪館長之位嗎?由於帕尼茲館長不在,部長今天就是…館內的老大了,這麼想的話……」

  「我才不想替那男人擦屁股!」

  鏘!麥汀以筆桿敲向桌子,館員發出小聲的哀鳴。

  望著匆匆忙忙告辭、離開房間的館員背影,麥汀仍然無法平息怒氣。但他的個性就是有一有文件擺在自己眼前,不解決掉就覺得不快,所以儘管滿腹卒騷還是盡職地進行必要的處理。

  「那個義大利麵混蛋、給我記住!什麼因病告假,回來後你就死定了。」

  他嘮嘮叨叨地想像著下次要怎樣挖苦帕尼茲,並將此化為繼續工作的動力。他本人並沒發現自己這樣的行為,也是在等著帕尼茲回來的表現。

  海倫信步在博物館中閒晃。

  她並不是為了工作,而是利用休假時前來。大多時候的她總是東奔西走在事件周圍尋找題材,但她也常想著,偶爾來這種場所逛逛,欣賞一下知性的東西也不錯,這麼一來說不定腦中會浮現出好的構思。

  「不過……這到底是什麼呢?」

  陳列在博物館中的大半東西,海倫都無法理解它們的用途。她也沒有在研讀歷史,所以就算閱讀一旁的簡單說明,她也還是搞不明白。雖然一開始很開心地觀賞那些色彩斑斕的裝飾文物,但很快就膩了。

  「嗯——……」

  差不多要回去了嗎?可是難得來這麼一趟……她喃喃自語地思考著。意識早就不再關注於展示品之上,她就像散步一樣繼續閒晃著。就在這時——

  「……嗯?」

  她皺起眉回過頭去。但展示室內並沒有什麼特別奇異之處。其他人也都安靜從容地順著玻璃櫃參觀,看起來沒有注意到海倫的存在。

  「是我想太多了嗎?」

  她一度以為有人在看她,但似乎是錯覺吧,今天真是無聊。海倫歎了口氣,回到不喜歡的觀覽身上。

  接下來出現在海倫面前的,是一座巨大的石頭雕像。擁有剽悍五官的男子雕像,面無表情地靜靜注視來訪的人們。對她來說,這雕像與其說是莊嚴,倒不如說是讓她感到毛骨悚然。

  海倫挑了挑眉。

  又來了!又有人在注視著自己。這次的感受更加明確,像是被由上往下地睨視著。

  她追著那道視線轉身環顧室內,然後目光停駐在一點上……她蹙起眉心

  那裡是展示品的上方,也就是空無一物的地方。由於這座博物館的天花板采挑高設計,所以頭部上方有著相當廣闊的空間,就在天花板的一個角落。別說熟人廠,人類不可能待在那裡。

  但如果是錯覺的話,感覺也太過清晰了。海倫不由得站在原地,從記憶中搜尋符合這種感覺的事物。然後——

  「……啊!」

  全身寒毛直豎。

  浮現在她腦海中的,是故鄉的景色。青空、聳立綿延的群山、亙古不栘的大岩石。染紅了天空和大地的徘色夕陽、然後……佇立在其中的黑色馬兒。

  她在應該毫無東西的空間申明確感覺到,那雙與以往——似乎真的——見過的金色眼眸相同的眼睛,正凝視著自己,一股似有若無的存在感。

  那件事只是個夢。那麼為什麼,現在的感覺卻會與當時的感受完全相同呢?難道自己現在也是在作夢嗎?不對,不可能。

  海倫無法移動腳步半分,愕然地抬頭望著上方。

  「唉呀,海倫小姐。你好啊。」

  這時忽然有人自旁邊出聲叫喚,海倫重重地震了一下。

  「啊……啊啊,萊納斯先生。好久不見。」

  「我們不是幾天前才見過面嗎。」

  剛剛走進展示室的杜德裡對著海倫苦笑。海倫被他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但馬上恢復鎮定,臉上浮現平時的笑容。

  「你也常常出現在這裡呢。」

  「是啊。因為要做大學的報告,而且我也很喜歡在這裡頭閒晃。」

  杜德裡悠哉地環顧著周圍。看見他和以前的舉止沒什麼兩樣,海倫稍微鬆了口氣。忘了剛才那樁奇怪的事吧——正當她這麼想時,表情卻又再度凝結。

  她又感覺到那股和剛才一樣、正體不明的視線,而且似乎益加尖銳,甚至帶著敵意一般朝她刺來。她下意識地尋找視線來源,接著馬上發覺了。海倫皺起眉頭,那股視線的位置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移動,這次則停留離杜德裡很近的右上方。那裡也是個應該空無一物的空間。

  「可是……」

  如果這是錯覺的話,世界上還有什麼值得相信。感覺如此真實。但是,自己的雙眼卻什麼都沒看見。那麼,我究竟是感覺到了什麼——

  「……你怎麼了嗎?」

  杜德裡露出沉穩得令人氣憤的笑容向她問道。海倫愣愣地看著他的笑容,不由得差點想對杜德裡怒吼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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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6-10 11:02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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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那麼,那本聖經還在這裡嗎?」

  「嗯。儘管不能當成展示品,但也不能以我們館方自己的意見處置它,那可是本聖經。如果隨意丟棄的話,那更可能不知會發生什麼事。」

  館長室中,帖尼茲一臉鬱悶地說道,拿起紅茶杯子湊至嘴邊。

  身為館長的帕尼茲應該相當忙碌,但他仍找出時間陪杜德裡他們。今天也招呼杜德裡和愛達進入館長室。

  約在十天前,海倫對於排版錯誤聖經寫了一篇「聖經是贗品」的報導,在那之後,因為報紙上不再提及這個事件,人們的興趣也漸漸淡去。對於博物館而言雖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但事情還沒解決。

  聽說海倫以「捐贈予博物館」的名義,將那本書送給博物館,因此館長帕尼茲必須決定那本聖經的去向。但是既不能隨意丟棄,而且可能還有人會來說三道四的現況下,就算想處理也動不了,似乎這才是帕尼茲的真心話。

  「真是的,乾脆和那些報導一起展示好了。」

  帕尼茲表情挖苦地說道。

  「話說回來,那些排版錯誤是怎麼一回事呢?」

  偏偏是在聖經中出現『惡魔』的詞彙,這並不尋常。而且還特意動了手腳讓它看起來像一本古書,所以在排版錯誤中含有什麼意圖的可能性也很高,但目的現在依然不清楚。

  此外,他們也不知道追查排版錯誤的真正意圖是否有意義。博物館方面所關心的,只是物品本身的資料價值,跟偽造者在想些什麼無關。但不管是杜德裡或帕尼茲,他們個人都對此相當有興趣。

  「聽說那本聖經是艾薇絲小姐的朋友找到的,如果是她的話,或許能為我們解惑吧。而且她是一名記者,應該能夠勝任這項調查工作。只不過……」

  「事到如今艾薇絲小姐應該已沒有幹勁了吧。」

  兩人同時點頭。

  「愛達,你能知道製造聖經的目的是什麼嗎?之前你也曾在書上察覺到人所殘存的意念吧。」

  「可以吧,不過也要依物品的情況而定。」

  愛達點點頭,但一臉興味索然,她以橫躺的姿勢飄浮在天花板附近。但帕尼茲對於她的首肯感到十分幸運,笑著說道:

  「那麼就拜託你羅。」

  他起身離開館長室。排版錯誤聖經收藏在館內倉庫中,他應該是要去拿吧。杜德裡喝著紅茶等待,不久便見到帕尼茲單手拿著一個小包裹回來。

  攤開包裝紙後,前陣子看過的深紫色裝訂書本便出現在眼前。在外觀上,那本排版錯誤聖經確實沒有任何奇怪之處,也看不出有什麼特殊涵義。

  「那麼,就是這本書。」

  愛達降落至杜德裡身旁,隨意地伸手摸上封面。杜德裡屏息注視情況。愛達望了聖經數秒後,馬上收回了手,然後飄向空中。

  「然後,怎麼樣?那個、像是為了什麼……之類的。」

  「那麼細微的事我不知道。那必須要製作聖經的人擁有強烈的思緒才行。如果是命令其他人所做出來的,附著在上面的思緒就會很微弱。」

  「……這麼說,完全不知道嗎?」

  「我能知道的事物,沒辦法像你們期待中的那麼多。只能說……那些排版錯誤,是含有某種意圖的、帶著邪惡意念。那些女孩們吵吵鬧鬧地討論『惡魔』的文字什麼的,但那是更具體又直接的東西。恐怕指示做出那本書的那個人,正在計劃著什麼事吧。」

  這樣也算是有不少收穫了。杜德裡與帕尼茲的視線,再度落到書上。

  具體目的啊?話說回來,如果只是單純的排版錯誤,除了引起社會騷動之外,想像不出還能導致什麼更嚴重的事件。杜德裡試著平心靜氣思考,卻依舊毫無頭緒。

  「……還有一件事。你們雖然拘泥在『惡魔』那個詞彙上,但從那本書中完全感覺不到。聖少,我不認為作這本書的人當時心中所想的足惡魔這種存在。」

  也就是說——

  「隱藏在這些排版錯誤中的,不是『惡魔』這個詞彙……嗎?」

  杜德裡發出呻吟。帕尼茲也苦笑地輕拍自己額頭。

  仔細想來,發現排版錯誤聖經中藏有『惡魔』詞彙的人是報紙讀者,而那不過是將詞彙的第一字母依序排列出的單純文字遊戲。更何況摻雜在文字列中的『evlisking』這個詞彙拚法本身就有錯誤——本來應該是『evil』——但世人的牽強附會仍引起騷動。

  「原來如此。也就是我們被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惡魔要得團團轉啊。」

  帕尼茲雙手環在胸前輕聲沉吟,低頭瞪著聖經。

  「真正存在的不是惡魔,而是某個意圖不軌的人。真是的,褻瀆神明的人永遠都會存在。但是那個不安好心的企圖究竟是什麼呢?已經開始行動了嗎?」

  一想到或許有人會因為這本聖經而遇害,杜德裡便感到十分不舒服。但只有手上這些情報根本無法得知內情。結果——

  「若是不能知道這些排版錯誤代表什麼意思的話……」

  杜德裡低聲說道後,三個人同時點頭。

  「其中代表著某種意思,想傳達出某個訊息,並利用這些排版錯誤……隱藏起來?」

  帕尼茲聽見接下來的句子後抬起頭,難得以嘶啞的聲音發出呻吟。

  「也就是暗號嗎?」

  「不,我並沒有想到其他能用這些詞彙表達出的意思。」

  杜德裡連忙搖著手辯解。帕尼茲赫然站起身,從房間角落的書架上抽出一本書。欽定翻譯聖經和這本排版錯誤聖經一樣。

  帕尼茲接著又從桌上拿起報紙、筆和紙回到座位上。報紙上有張列表,列出關於排版錯誤的漏字以及這些排版錯誤在書中的位置。他將聖經和報紙排放在桌上,「那麼」又重新面向他們。

  「話雖如此……」

  如同之前葛佘特指出的,除了特定的詞彙外,兩本聖經的文章毫無任何不同之處。頂多因為頁數的不同,使得文章的排版有些出入而已。幹勁十足想迅速解開謎團的兩人,馬上雙手抱胸,一邊沉吟著。

  「排版錯誤本身不一定就是暗號吧。」

  「威廉.尤爾特.格萊斯頓(William Ewart Gladstone)。你也知道這個名字吧!他可是財政部長哦。」

  突然冒出的名字,讓杜德裡也不禁錯愕。對他來說,政治家的名字,只會出現在報紙上和社交界的八卦中。沒想到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但、但是為什麼會是財政部長?而且、也有其他人是這個名字……」

  「你看這裡。」

  帕尼茲指向義章中的一個字——『attack』(襲擊)。

  「什……」

  「或許這個國家中還有其他人的名字縮寫是這樣吧。但是,有遭到襲擊的危險,而且非得使用這樣迂迴的方法傳遞消息的,除了他以外我想不出還有誰。恐怕錯不了了吧。」

  他的口氣中並沒有成功解讀暗號的喜悅,反而摻雜了某種苦澀。

  「也就是說,這本排版錯誤聖經的本來目的,是要將這個訊息傳達給某人……」

  在報紙上記載詳細的排版錯誤內容,正是傳達暗號的手段吧。然後,導致這個暗號產生的原文為聖經——因為一定得是國內到處都能買到有相同內容的書籍。當然,讓書成為排版錯誤聖經之後再寫成報紙報導,也是為了同樣的理由。

  而作為傳達用的手段,被選上的人就是報社記者海倫。

  「那、『惡魔聖經』是怎麼一回事呢?」

  「是偶然吧。」

  帕尼茲放下筆,身體疲憊地坐進沙發後笑著。

  「雖然不知道是誰拼湊出那些文字的,但恐怕他們也沒有想到,會因為錯誤的解讀方法出現『惡魔』這個詞彙吧。對他們來說,只要有一小篇報導就夠了,但卻因為惡魔什麼的而引起軒然大波,想必一定很慌張吧。真是的、為這件事而引起那個騷動的男人……叫凡克斯是吧,真想也說給他聽呢。」

  帕尼茲很希罕的發出哈哈乾笑聲。

  「那麼、那個對於襲擊格萊斯頓先生這件事……」

  「我還沒有聽說威廉遭受襲擊,而且他現在相當活蹦亂跳呢。因為這個日期還沒到。」

  記載在地名卜方的日期,是從今天算起兩周之後。

  「如果……這是襲擊執行日的話,時間也不多了吧。」

  「當然要先擬好對策。既然已經發現了,怎麼能袖手旁觀呢。」

  帕尼茲輕快地站起身子,臉上如同往常精神飽滿。

  「剩下的就是艾薇絲小姐。她恐伯也和這件事有所關連吧。姑且不論她本人有沒有自覺。得再請教她一些事才行。」

  「……那個、我有點不明白。」

  杜德裡誠惶誠恐發問。

  「您從剛才開始就直呼格萊斯頓先生的名字……您和那位財政部長是朋友嗎?」(譯註:西洋禮節中,對不熟悉的人是使用姓氏來稱呼;有一定交情的朋友問,才會以名字互稱。)

  「啊啊、威廉是我一位很重要的朋友哦。」

  帕尼茲神色自若直接坦言。杜德裡不禁吃驚地往後退。

  「對了,也把你介紹給威廉吧。能和年輕人說說話,威廉一定覺得很高興吧,而且對你來說也不是件壞事。別緊張,他是個有趣的人,你放心吧。」

  帕尼茲一個人開心地笑著,但杜德裡卻不得不感到十分驚訝。以出身來說,杜德裡並不會對那位財政部長感到自卑,但他們畢竟一個是學生,一個是第一線的政治家。

  「……可是,我完全沒想過那本排版錯誤聖經的報導會演變成這種情形呢。」

  他頗有感觸地說道,帕尼茲也用力點頭表示同意。

  夜晚,海倫站在市中心附近的一排房屋前。那是在一個多數中產階級人家比鄰蓋起的住宅區一角。

  她今天沒有穿著男裝,打扮得較為時髦。她敲了敲門環,一個眼熟的男僕探出臉來。

  「請問卡特萊德先生在家嗎?」

  「歡迎光臨,這邊請。」

  年紀輕輕卻一臉陰沉的男僕引領她進入招待室。在暖爐前等待片刻之後,一名中年男子終於出現。

  「哎呀,海倫,好久不見呢。看到你這麼有精神,我比什麼都開心。」

  「許久沒來向您問候了,卡特萊德先生。」

  名為卡特萊德的男子年紀約四十五歲,一頭紅髮用發油梳理地整整齊齊,衣著相當整潔。在房間中他僅輕鬆自在地披著一件舒適的長袍,但姿態依舊優雅。不管是誰都會認為他是一位品性良好的『紳士』吧。

  卡特萊德以面對一位淑女應有的舉止輕輕接過海倫的手。海倫也回以女性應有的禮節,兩人在招待室的沙發上坐下來。

  「報社的工作如何了?你來到倫敦也已經一年半了吧,時間過得真快。

  「多虧叔叔您為我引薦,這份工作我做得很開心哦,真的非常感謝叔叔您。」

  「我還曾經思考過,女性從事這種工作真的沒問題嗎?但看來你的個性很適合這份工作。」

  首先話題由禮貌性的寒暄開始展開。但卡特萊德注意到海倫不斷投射過來的銳利視線,苦笑著問道:

  「有什麼事嗎,海倫?你怎麼突然在這種時間來。」

  「叔叔,那我就開門見山地間廠。您交給我的那本聖經,是透過什麼管道取得的呢?」

  海倫目不轉睛地瞅著卡特萊德。他輕快地聳了聳肩想栘開目光,但海倫不允許他逃避這個話題,繼續滔滔不絕地說著:

  「那本聖經的排版錯誤並不是什麼印刷疏失。是利用聖經做出的極簡單暗號……而且還代表著攻擊財政部長的指令。您知道這件事嗎?」

  她直接了當地說完。卡特萊德一時之間露出曖昧的笑容,但也只是將身子深深坐進沙發中,以從容不迫的語調開口:

  「沒錯,那是我托人製作再拿給你的。」

  「沒有對我說明?」

  「沒有必要告訴你。你將這件事寫成報導後獲得迴響,這樣就夠了吧。」

  海倫雙眼緊盯著對方瞧,但卡特萊德絲毫不畏怯。兩人兀自沉默對望了一陣,海倫先栘開了視線。

  「為什麼您要做那種事?對這個國家來說,格萊斯頓先生是一位很重要的人物。竟然想要襲擊那位大人,您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我會把那本聖經交給你,只是希望你能寫出一篇小報導就好了。但不知是何方人士想到的主意,沒想到竟會演變成『惡魔聖經』這種騷動。你也不簡單,竟然注意到了這件事呢。」

  兩人的對話沒有交集。海倫焦躁地拍著沙發的扶把,直起了身子。

  「請您認真地回答我。您為什麼要做出那種事情!」

  海倫提高音量,卡特萊德對此只是輕輕地聳了聳肩。

  「我跟格萊斯頓先生之間無冤無仇。只是有位大人希望我那麼做。我只是遵照指示做好事前準備而已。」

  「……那是誰?」

  海倫反射性地詢問,感到背後一片冰涼。眼前這個男人、自己以往的恩人,正踏人了黑暗之中嗎?

  「現在還不能說。」

  他嘿嘿地笑著。那是海倫記憶中沒有的東西。這位父親的老朋友幫助了與家人處不來的自己——海倫對卡特萊德的認識在心中稍微產生動搖。

  「就因為這樣,您便打算攻擊他人嗎?」

  「那位大人這麼說的啊。如果這件事進行順利並成功的話,他就會引我進入社交界。會提供那樣的管道給我。」

  「請您別說蠢話了,叔叔您不過是倫敦市裡的居民。這樣的您怎麼有辦法和社交界的人物們來往呢。」

  卡特萊德在倫敦金融街的保險公司上班。由於是腦力勞動者,所以家境富裕,有經濟能力可以僱請傭人,在這個國家屬於中產階級吧。但和不需要自己賺錢、只需管理經營土地的上流階級人士相比,還是有很大的差距。

  在這個國家中,要跨越自己的身份是一件比登天還困難的事。就算再怎麼提升自己的財產業績,上流階級的人們依然不會接受你。因為他們非常要求土地、財產、還有最重要的傳統和地位。

  儘管如此,人們依然花費漫長的時間想往上爬。海倫也不是不能理解卡特萊德的野心。但沒想到他竟然會為此而採取這種手段。

  「如果有人說這是可能的,你一定也會點頭吧?」

  卡特萊德望著海倫的臉悄聲說道。像是夏夜裡帶著濕氣的風,她本能地感到厭惡而下意識地往後仰。但是,她同時想起自己曾經說過的話,她對杜德裡說過想要進入社交界。

  「才沒有……那種事。」

  她遲疑地否認。但卡特萊德已坐回原來位置,滿意地點了點頭。

  「沒錯吧,其實我也是呢。」

  卡特萊德的笑臉與海倫印象中一樣,但對現在的她來說,就像是黑暗呲牙咧嘴般地令人不適。

  不對,自己不會採取這麼卑鄙的手段。沒錯,我要以自己的力量讓社會認同我的存在。但是,那一天會到來嗎?光是當一名二流記者都很難使用女性名字、必須要假冒男人的姓名了。如果她希望總有一天能進入社交界,那就遵從卡特萊德的話,總有一天會——

  海倫感覺到有點呼吸困難,大口大口地喘起了氣。

  「你的表情總是會清楚地反映出你的想法,我猜猜看吧?你現在正在猶豫。」

  卡特萊德說完後哈哈大笑,而他的笑容看來有一瞬間的扭曲。

  ——別瞧不起人。我有著更加高傲的自尊心。我的確想爬到上頭,但是……!

  海倫抬起頭,眨了眨眼後注視著卡特萊德。她的視線十分堅定,反而是眼前的男人露出些許失措的神情。

  「是的,我非常明白叔叔您說的話了。但是,這件事告訴我沒有關係嗎?這件事情是極機密吧,已經被我知道了哦。」

  「因為我沒有想過除了我們,競還有其他人能解讀出那些資訊。」

  話鋒一轉,海倫自信十足地瞇起眼睛,而卡特萊德則是聳肩答道。

  「不過,知道的人是你真是太好了。因為你是我重要朋友的女兒啊。」

  「如果是你,一定不會做出背叛我的舉動吧。」他露出輕浮的笑容如此說道。

  「是的。我也認為發現的人只有我真是太好了。」

  兩人互相對望著,輕笑出聲。

  「如果你把這件事洩露出去,我不僅會失去地位,還可能會有生命危險。明白吧!海倫。」

  「我非常清楚。」

  「幸虧你是一個聰明的孩子。若是這件事順利成功,你一定也會獲得好處的。你可以不用再工作,就堂而皇之地參加貴夫人的沙龍聚會。」(譯註:歐洲上流階級的已婚女性,在家中會客室舉辦的社交眾會)

  「唉呀,那真是太棒了。」

  哪些是社交應酬話,哪些是真心話,連海倫自身也不太明白。當場反射性地將回應的字句直接脫口而出。

  「我完全明白這件事了,叔叔。真的非常感謝您。」

  「啊啊,我很高興你能理解。」

  卡特萊德的笑容,到前陣子為止,海倫還把他當作恩人仰慕著。但現在她已經不這樣看待了。你只不過是一個可悲的中年男子,海倫對眼前的男人下了這樣的註腳,不過臉上依然露出燦爛的笑靨。

  自己待在這裡真的好嗎?

  杜德裡坐在椅子上,雙手握拳放在膝蓋上,這不知是他今天第幾次如此反問自己。視線往旁邊一瞥,坐在那裡的老人像是待在自己家中那般自得,就算問他也只會被嘲笑一番吧。

  這裡是倫敦市內的城內宅邸——也就是上流階級滯留於倫敦時所住的宅邸——的其中之一。杜德裡的老家萊納斯家族,在市內也擁有一間小宅邸,所以這並不值得驚訝。但這間房子的主人才是問題所在。

  威廉.尤爾特.格萊斯頓。他的父親在印度貿易中成為大富豪,之後開始涉足政壇,而他自己也踏上政治的道路。年輕時是保守黨,但後來變成自由黨,以卓越的才幹順利地確立了自己的地位。目前任職財政部長,在理財方面擁有極高的聲望。

  他對杜德裡來說並不是毫無關係,但也不是隨意就能見到面的人物。他到底是位怎麼樣的人呢?而他真的會理會像自己這樣一位學生嗎?杜德裡感到萬分不安。

  帶杜德裡來到這裡的帕尼茲似乎與格萊斯頓有長年的交情,看來一點也不緊張。而這位博物館館長的交遊到底有多廣闊呢?這一點也讓杜德裡感覺到雙重的壓迫感。

  「他是個非常忙碌的男人。請不要太介意,就等等他吧。」

  帕尼茲像是在說自家人事情那般愜意。當杜德裡「是……」地含糊回應時,招待室的門打了開來。一名男性跟在一個外觀整潔的僕人身後走了進來。

  年紀大概五十幾歲,比帕尼茲還年輕幾歲。山羊鬍修剪整齊,服裝筆挺,外表看起來大方得體。但令杜德裡不禁瞪大眼睛的是他全身所散發出來的氣勢。這位大人體格平凡,但光是走進房間,杜德裡就感覺到一股壓迫感。

  「哎呀,安東尼奧、萊納斯先生。讓你們久等了。」

  男性——格萊斯頓用像開始議會演說般的宏亮聲音打著招呼。

  「有好一陣子沒見到你了吧,威廉。身體健康就好,不過我本來就不認為你這個人會生病就是了。」

  兩名男子互相叫著對方的名字,互相握手。格萊斯頓面向杜德裡,沉穩地笑著。

  「這位是初次見面……吧。請多指數。」

  「……我才足請多指數。我是杜德裡?萊納斯。」

  杜德裡顫著聲自我介紹,但格萊斯頓並未因此而皺起眉頭,仍是和他握手。手的勁道強而有力,光是這樣杜德裡就感到安心許多。

  在格萊斯頓的邀請下,一行人坐上沙發。

  「叫你杜德裡可以吧。聽說你是倫敦大學國王學院的學生啊?」

  「……是、是的。」

  「當學生的就要努力勤奮向學。話說回來,你不為我介縉一下身邊的美麗女神嗎?我聽到傳聞後可是很期待呢。」

  這一段話讓杜德裡瞠大了雙眼,和身旁的——愛達面面相覷。她也相當吃驚吧,錯愕不已地注視著格萊斯頓。

  「……那個、您、看得見她嗎?」

  「不。在我眼中看來這裡只有三個人。但是我聽說有一位異國女神常常跟在你身邊。她現在也在這裡吧?」

  格萊斯頓泰然自若地直接說道。杜德裡更加覺得摸不著頭緒。

  「……這是為什麼?」

  為什麼他會知道看不見的存在?唯一有可能的便是有人告訴他……杜德裡思及此,只見另一邊帕尼茲正哈哈大笑著。

  「我之前從安東尼奧那邊聽說的。他告訴我有一位和青年一同行動的美麗女神。希望能瞻仰到傳聞中的美女,所以才拜託他招待你來。」

  看來會將杜德裡帶到這裡,也算是格萊斯頓的意思。不,這不是重點。這麼說來帕尼茲已經對他說過愛達的事情了嗎?

  這表示兩人之間的有著非常深厚的信賴關係,但儘管如此還是極不尋常。因為提起常人眼中看不見的女神時,若是講錯一句話,就有可能被人懷疑是精神失常。

  「呃……介紹?」

  「美麗的女神對我有什麼評語嗎?」

  杜德裡一臉為難地看向身旁。在他人面前他都會克制不要望向愛達,但在現在這個狀況似乎沒有問題吧。愛達的臉色倒是少見地慌張失措,杜德裡不由得在心中這麼想。

  「呃、那個……你覺得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總之,我只知道那男人是個怪人。」

  兩人看著對方,正在想著該如何搪塞過去時——

  「異國的女神很困擾哦。真是的,都是因為你太急著要跟她說話。」

  帕尼茲邊忍著笑意邊說道。

  「這樣啊,那替我向她道歉吧。我並不打算讓女性感到困擾的。」

  「……他、這麼說。」

  「用不著你告訴我也聽得見啦。」

  愛達神色不悅地說著,雙手環抱在胸前,煩躁地擺動雙腳。

  「話說回來,能不能替我拜託那位女神在我面前現身呢。我聽說若只是短時間,她也曾在很多人面前現身過。」

  格萊斯頓似乎對愛達充滿興趣。不知為何被當成了中間介紹人的杜德裡,僅以視線詢問愛達。

  「你對那個男人說吧。我還沒落魄到會只為了別人的好奇心就現身在人類面前。」

  「看來女神心情欠佳。」

  帕尼茲笑著向格萊斯頓報告。格萊斯頓「恩……」地沉吟,表情看來像是打從心底感到遺憾。

  「那麼至少告訴我,她的美是什麼樣子吧。」

  「杜德裡,你是最瞭解她的人吧,告訴威廉吧。」

  杜德裡不禁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帕尼茲拚命地忍住笑聲,而格萊斯頓又像個孩子般用閃閃發亮的雙眼等待杜德裡的形容。說到愛達,她正雙頰微微泛紅地瞪視著他。

  「……你要是敢隨便亂說的話,我就燒光你的頭髮和衣服!」

  情況竟然演變成連這種危險的恐嚇都出現了。被三個人盯著瞧的杜德裡不禁眼角帶淚。『我到底是做錯了什麼啊?』最近經常在思考這個問題是怎樣啦。

  「呃、什麼樣子……她有著褐色的肌膚、一頭黑髮、穿著紅色的衣服……」

  他支支吾吾地說明著,卻被帕尼茲打斷。

  「你那只是在說明外表吧。既然你一直和愛達小姐在一起,連一句頌讚她美麗的話都說不出來,這怎麼行呢?」

  帕尼茲說話的時候,還故意露出詫異的神情。杜德裡的視線左右游栘,忽然和愛達的眼神對上。要我說出她的美貌……杜德裡一邊想著,一邊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的容貌。呃,他並不打算否定她很美麗這項事實。

  「哦——你是想說我一點都不漂亮是嗎?」

  雖然愛達話說得很凶悍,但現在的她氣得漲紅了臉頰、柳眉直豎、雙手抱胸。這可是她至今從未有過的舉動,杜德裡不禁一陣怔仲,愛達靠近他身邊,一拳狠狠地打在他頭上。實體化之後那可是相當具有威力的一擊。

  「快對那個男人說!說我的美麗是你們人類用盡所有詞彙,都無法完全形容出來的!」

  她焦急地叫道。『原來如此,還有這個說法啊。』杜德裡在心中擊了一下手心,正要開口前,卻又被帕尼茲搶先插話。

  「那句話並不能算是完整的形容啊,既然這樣的話,這樣說就沒什麼意義了。愛達小姐,你不想聽聽杜德裡對你的讚美嗎?」

  「我才不期待這個小鬼會說出那種話呢!」

  這次換愛達和帕尼茲兩人開始鬥嘴。杜德裡只能默默地對著天花板發呆。

  「哎……」

  他渾身無力地仰望著天花板好一陣子。就在這時——

  「……喂。這塊土地上的男人,都像他一樣滿腦子黃色思想嗎?」

  兩人的爭執在不知不覺間告一段落,愛達飛到他身旁這麼問著。他提心吊瞻地看向她的表情,她正一臉無力地輕聲呢喃。

  「這片土地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小鬼頭部畏畏縮縮地沒有出息、老年人總是色瞇瞇地不停看著女人。你將來也會變成那樣嗎?」

  面對責備似的眼神,杜德裡急忙搖著頭否認。

  「對男人來說,美麗的女性永遠都是活力的泉源哦。」

  帕尼茲似乎聽見兩人的對話,夾帶動作加手勢如此說道。一旁的格萊斯頓則是用力點了點頭。

  「嗯,題外話就先到此為止。差不多該提正事了。」

  格萊斯頓唐突地改變話題。雖然音調上沒什麼變化,但潛藏在其中如鋼鐵般沉著的口吻,令杜德裡緊張得幾乎要跳起來,他趕緊坐直身子。看向身旁,帕尼茲的臉上也已收起笑意。

  「前幾天,我已經從安東尼奧寄來的信中瞭解大致情形了。也就是有一群人,使出在聖經中隱藏訊息的這種伎倆,傳達攻擊我的訊息。」

  格萊斯頓既不憤怒也不畏怯,僅帶著苦笑說。

  「是的……關於幕後黑手是誰,還無法知道得那麼詳盡。」

  「我可以想到幾個人。嗯,人數不只有一個,這一點或許是我的可悲之處吧。我的朋友很多、但是樹敵也不少。」

  格萊斯頓二列出在黨中交惡的人、保守黨中看自己不順眼的人,以及曾經發生過衝突的貴族。在這世界上,一旦成為知名人物,相對的苦惱也愈多吧。

  「那一邊的人,恐怕已經調查完畢了吧。這個時代,真沒想到還會有人蠢到計畫偷襲敵

  「所以必須先調查清楚對方的底細。」格萊斯頓又接著說道。

  「啊……是的。然後,這是來自艾薇絲小姐的口信。」

  杜德裡從懷中拿出信紙。海倫交給他的這封信,用很有自我風格的帶稜角字體寫著長長的內容。他攤開信紙,摘節出主要內容並朗誦出聲。

  「關於那本排版錯誤聖經,似乎是一個名為雅各.卡特萊德的人所策劃的。至於那個煽動卡特萊德的人物,目前還無法確定。而隱藏在排版錯誤聖經裡的暗號,就是指距離今天十天之後,會在閣下您的馬車通過米爾班克附近時發動襲擊。」

  「我預定會經過那裡。因為那天必須去宮中謁見女王陛下。原來如此,似乎是熟知我行程的人所策劃的。」

  三個人微微地點了點頭。

  「在這之後的事,艾薇絲小姐會繼續為我們調查。卡特萊德最近似乎與一位品行不太良好的男人有互動。而那個男人在平民區的流氓之間似乎很吃得開,只要這男人一聲令下,那些流氓都會聽命於他。」

  「也就是說,他打算指定日期跟地點,唆使流氓來攻擊我?」

  「是的。另外還有一件事。」

  杜德裡拿出了好幾份不同日期的『每日快報』,其中也有一些是他之前在城鎮上買的。

  「最近,這份報紙似乎經常批判閣下。根據艾薇絲小姐的說法,情報主要由卡特萊德提供。姑且不論內容如何,民眾現在對閣下的印象不太好。這樣,他們便可以對民眾們這麼說。『這次應該要直接對政治家表達我們的意見。』」

  也就是引發暴動。先誘導民眾的情緒,再藉由一個契機讓民眾爆發出來。之後再讓歹徒趁亂混入人群之中,攻擊預定對象。

  「這太愚蠢了。如果發生了這種事,就會重蹈法國百年前的覆轍。」

  「你的國家秈我的國家情況並不相同。不過,這樣的確會引起不必要的騷動。」

  帕尼茲和格萊斯頓各自皺起眉。

  「嗯,這是個手段不太高明又粗淺的策略……她也是這麼說的。』

  無論是誘導民眾,或者煽動平民區的流氓,無法確定的因素都太多了。杜德裡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苦笑著補充。

  「的確。我也想不通他們利用聖經排版錯誤來連絡對方的理由。既然能夠調動流氓,那直接傳達訊息給他們應該更加快速也更確實吧。」

  「似乎是揚動卡特萊德的人物下達指示要他這麼做的,艾薇絲小姐好像也不知道理由。那麼,接下來是她給予的提議。」

  杜德裡再次開口。

  「她說,如果對方打算誘導民眾的話,我們也使用相同的手段就好了。因為已經知道對方攻擊的時間,到那時我們也混入人群之中,誘導民眾就好。」

  畢竟預定攻擊的日期在十天後,沒有時間去調查對手所僱用的歹徒是什麼來歷。他們利用報紙做為連絡方法,所以無法輕易掌握線索。

  「當然,最好的方法就是請閣下在當天改變路線。」

  格萊斯頓沉思了一會兒,他動也不動地緊盯著自己的拳頭,像是一尊雕像。但他卓越超群的腦袋應該正在盡最大所能運轉。

  「當然,當天我會改變路線。但是會讓馬車經過那裡。因為若要揪住對方的狐狸尾巴,這是最快的方法。」

  如果格萊斯頓的敵人真的打算殺了他,便不可能因為一次失敗就放棄。不能只是迴避攻擊,一定要讓對方露出馬腳。

  「所以,絕對不能讓對方發現我們已經察覺到了。艾薇絲小姐的方法是可行的。要讓他們認為是情況不好才失敗的。」

  格萊斯頓淡然地敘述自己的想法。杜德裡輕輕點頭。

  「話說回來,那位艾薇絲小姐是位怎樣的女性呢?確實是位女性,而且又是報社記者吧。似乎是個很聰明機靈的人。」

  「聽說她認識卡特萊德,所以調查才能如此快速。實際上她也是一名相當有才華的報社記者,使用雷恩.亞邦斯的筆名……」

  「哦——原來那個報社記者是位女的啊。」

  格萊斯頓好像也知道她的事情。難道政治家也會閱讀那種二流報紙嗎?杜德裡感到有些詫異。

  「想必她是位非常果斷豪邁的女性。為了這件事出賣熟人卡特萊德嗎?」

  聽見這句話,杜德裡回想起前些天遇到海倫時的對話。

  『那個男人背叛了我的信賴,所以我也要背叛他。』

  海倫斷然說道,瞇起的眼睛像薄刀般望向杜德裡。

  『他背叛了你……嗎?』

  『那個男人以前對我伸出過援手,這點我不能否認。但是,那全部都是為了總有一天能利用我。他欺騙了我,讓我寫出對他們有利的報導,就連這次的聖經事件也是。他還說什麼這會成為你的功勞哦,那種態勢簡直就像是在施恩一樣。我完全像個笨蛋一樣被蒙在鼓裡,只是一味地仰慕著那個男人,甚至還很開心呢!』

  那時杜德裡看見海倫緊緊地握住拳頭。

  『這全都是為了正義。就算那個男人有恩於我,我也絕不退縮。叮惜的是不能痛快地大罵那個男人一頓。總之,請如此轉告格萊斯頓先生吧。』

  於是海倫將信託付給杜德裡。信中便是現在向格萊斯頓所提議的內容。

  儘管她的表情孤傲冰冷,但隱藏在鏡片之後的閃亮雙瞳,卻燃燒著蒼白的火焰。

  一想到海倫那副模樣,杜德裡就不禁打了個冷顫。

  「最重要的是,那位艾薇絲小姐是個美人嗎?」

  杜德裡的短暫回想被這句話打斷,格萊斯頓的眼中洋溢著光采,興味盎然地朝他探出身子。猛然回神的杜德裡面對這樣的問題,忍不住無奈地抱住頭。

  「是的。她是位美麗的女性哦。雖然戴著眼鏡,卻給人精明幹練的印象。」

  「哦——這真令人期待啊。我真想見見那位記者。」

  格萊斯頓放聲大笑,帕尼茲也跟著笑了起來,然後——

  「哦——你對於那個討人厭的女孩,就能直接地稱讚她漂亮呢!」

  從頭上傳來的嗓音,讓杜德裡覺得自己彷彿被推入冬天的泰晤士河中。

  他心驚膽顫地抬頭看向愛達,她的臉上堆滿笑容,瞇起的雙眼像鋼絲一樣細,嘴角向兩邊高高揚起,這樣的表情究竟還能不能算是笑呢……

  「你還不明白男人心,正因為是重要的人,才沒辦法坦率……」

  帕尼茲大概是想替他解圍——吧……應該——但愛達當然聽不進這些理由。接下來杜德裡所要迎接的會是針對頭部的重擊,還是超大團的火焰呢?杜德裡不由自主地緊閉著雙眼,但隨之而來的卻是震耳欲聾的怒吼。

  「這裡的男人全都是一個樣!」

  被愛達從耳邊一吼,讓杜德裡感到一陣耳鳴,他搖了搖暈眩的腦袋。帕尼茲一邊苦笑,一邊為那過大的音量搗住耳朵。就連應該是看不見愛達蹤影的格萊斯頓,也察覺到某種危險氣氛而皺起了眉頭。

  愛達用快得只剩下紅色殘影的速度飛向天花板。杜德裡完全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只能連連眨起眼睛。

  之後,杜德裡又再次因為海倫而咋舌不已。

  聖經上所顯示的預定攻擊日當天。在博物館帕尼茲宅邸中,出現在杜德裡面前的海倫,穿著灰色的外套和皺巴巴的襯衫以及滿是補丁的長褲。頭髮紮實地盤起來塞進大帽子中,唯一不變的只有那副眼鏡。

  既非偽裝成名門淑女、也不是紳士,而是一身平民區打雜兒童的裝扮。像個賣報的小攤販一樣,肩膀斜背著個大皮袋,誰也不會發現這是位女性吧。她的變裝真是精彩完美。

  「……呃、那個、你這副模樣是怎麼回事?」

  「當然是為了去米爾班克啊。穿襯裙的話很難行動,三件式西裝又太過顯眼了。喏,你也去換一件不起眼的衣服吧。」

  海倫將帶來的包裹塞給杜德翠。杜德裡戰戰兢兢地打開一看,裡頭放著上下雨件與海倫身上類似的服裝,衣服的顏色像是被煮乾的青草,還傳出陣陣腥臭味,讓他不由得別過了臉。

  「……你這是在哪裡買的啊?」

  「襯裙巷的舊衣店。很方便哦!因為這種東西用很便宜的價格就能買得到。一

  海倫推著杜德裡的背將他推進房間裡。獲得屋主帕尼茲的許可後,杜德裡便在招待室旁邊的小房間中沙沙作響地換衣服。衣服對他來說剛好合身,但由於他至今從未穿過這種質地粗糙的衣物,眼睛不由得有些濕潤。

  有錢人穿舊的衣服讓下層階級的人們買回去,這是很稀鬆平常的事,而杜德裡是屬於上層階級的人,他從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穿卜這種舊衣服,讓他感到很難為情。衣服上散發出魚腥味,之前是魚販所穿過的衣服吧。

  「那個,我穿好了……」

  「啊啊,很合適、很合適。這樣一來,就算混入人群裡也不會被發現。」

  這算是稱讚嗎?杜德裡不由得這麼想。他瞄了瞄愛達,發現她正搗著嘴角憋住笑意,而帕尼茲的表情則有些詫異。

  「不過,你太瘦弱是一大難題呢。這麼一來,要偽裝成哪種職業才好呢?」

  「算了,別在意啦!」海倫輕輕拍了拍杜德裡的肩膀。到目前為止完全被她的氣勢牽著走的杜德裡,終於忍不住問道:

  「那個,打扮成這樣是打算做什麼呢?」

  「當然是阻止攻擊格萊斯頓先生的計劃啊。」

  她爽快地直接回答。這時杜德裡想起海倫曾經說過,她打算讓己方偽裝的人混入人群中。難不成她說的那個偽裝人員,就是指他們自己嗎!

  「當然,我也拜託過其他人。但是,我們不自己去那裡是不行的,或許可以掌握到什麼線索。最重要的是,不在近距離親眼目睹的話,是無法寫出報導的。」

  海倫挺起胸膛說道。

  「那麼,我也要去那裡嗎……」

  「你也是知道這件事的人哦。難道你想不去?」

  所謂的不由別人分說,就是指她現在這個樣子。面對海倫的理直氣壯,杜德裡只能點點頭。他求救地看向一旁,帕尼茲卻只是笑嘻嘻地,而愛達則是直瞪著杜德裡看。

  他被海倫拖著離開帕尼茲宅邸,搭上了公眾馬車。在擁擠不堪的馬車中,杜德裡不舒服地蜷縮起身軀。

  杜德裡瞄了瞄周圍,幾乎所有人都和他們是相同打扮。那也是理所當然的,而他也大約知道這個國家中『紳士』所佔的比例並不多。大多數的人都是穿著舊衣的工人階級——話雖如此,還是無法給杜德裡任何安慰。

  「欽、你挺直身子啦。不然會讓人起疑的哦。」

  「就算你這麼說……」

  海倫悄悄地拍了拍他的背部。或許因為平時就常穿著男裝到處亂跑,她相當適應目前的狀況吧,但杜德裡並不像她一樣擁有那麼強大的決心。

  在車內窒悶的空氣中,轉眼間就抵達目的地米爾班克附近。

  米爾班克是一條從國會大廈通往西敏寺的街道。下車之後能看見大笨鐘的尖塔,鐘聲也正好在此時響起。泰晤士河就近在身旁,今天漆黑的河水也波光粼粼。

  「……這、人還真是多呢。」

  杜德裡以前也來過這個地方,平常這裡應該是個人潮稀疏的場所,但現在卻有為數眾多的人聚集在此。再仔細觀察後,也能發現全都是工人階級的穿著和口音。

  「這就是所謂的煽動民心嗎?」

  海倫表情有些難過。雖然今天的局面不是她故意造成的,但她也讓事態變的更加嚴重。聚集在一起的群眾全都難掩焦躁的情緒,不是大聲地叫喊,就是頻繁地環顧四周。這當中也有引導他們的人,但光看外表卻無法辨識出那些人的身份。

  杜德裡慌張地追著飛快向前走的海倫,擠身人群之中。這裡和他平常生活的世界差異太大,令他更加地縮起身體。大白天就喝到滿臉通紅的男人、臉上帶著髒污的孩童,杜德裡從未在近距離看過他們。

  「沒時間拖拖拉拉了,時間差不多快到了。」

  海倫從懷中拿出懷表,對著他耳語。格萊斯頓已經說過他會按照預定的時間讓馬車經過這裡,時間就快到了。杜德裡也沒有時間發愣。海倫白皙的雙頰紅通通的十他們凝視著遠方的鍾塔。

  聚集的群眾愈來愈多,塞滿了整條馬路。這麼一來,就連馬車也無法輕易通過吧。接下來只要再對人民煽風點火——一想到那副畫面,杜德裡就感覺到背脊發涼。

  然後有某個人叫喊著:

  「雷恩.亞邦斯、你這個冒充男人的不檢點女人!」

  剎時間,周圍所有人都開始喧嘩。對於現場所有的人來說,那是個預想不到的名字。用不著想,就能直接感覺到喧嘩的群眾之間正產生強烈的情緒波動。

  看來眾集在此的所有人們,都知道雷恩.亞邦斯這個名字。不久,到處都能夠聽見有人喃喃念著這個名字。那就像是在群眾心上點了一把火——但不是憤怒,而是困惑。

  「怎麼回事……?」

  杜德裡也不例外的疑惑著。他完全沒想到會在這裡會冒出海倫的名字。他慌忙回頭看向海倫,她也啞口無言地呆站在原地,不過總不能一直站在這裡。

  「海倫小姐!」

  杜德裡在她耳邊大聲喊,海倫這才回過神來。

  「雷恩.亞邦斯在這裡嗎?」

  「剛才是不是說女人什麼的?這是怎麼一回事?」

  人們的嘈雜聲捲起漩渦,所有人都開始四處環顧。他們之所以四處張望的原因並不難理解——他們正在尋找雷恩.亞邦斯。

  他們無法抗拒一個著名人物就在身邊時所產生的好奇心。但對於王今隱藏性別書寫報導的海倫而言,這真是天大的麻煩。而且在這個少有女性工作的時代中,若被人知道有名的記者其實是位女性的話,她王今所建築起來的雷恩.亞邦斯的地位也會不保吧。或許無法繼續在報社工作。就算可以,人們對於她的報導,所投射的目光應該也會改變。

  「為什麼……不是喊格萊斯頓先生的名字。」

  海倫喃喃自語。在策劃阻止攻擊的行動時,她還朝氣蓬勃地活蹦亂跳,但當自己成為眾人好奇的對象時,似乎就無法保持冷靜。就某方面而言這是不負責任的表現,但責備她也無濟於事。

  「原本……應該是吧。」

  杜德裡心想至少可以藏起海倫的臉,所以拉近她的身體,接著環視周圍。有許多人在檢視著身旁的人的臉龐。想從在場的女性中找出誰是雷恩.亞邦斯。

  也有好幾個人審視著杜德裡和海倫的臉孔。但每個人都立即索然無味地轉身離去。發現這個狀況後,杜德裡感到全身無力。

  「這算是……運氣好吧。」

  杜德裡雖然是娃娃臉,但從不曾被誤認為女性。而海倫現在是一身少年裝扮。人們恐怕完全沒有想過會有女性女扮男裝在街上行走吧,所以並不懷疑壓低帽於的海倫。只有現在l他打從心底感謝她的特技。

  但是在這樣混雜的人群中,無法得知是誰講出那句話。而且,那只是單純想對海倫惡作劇而洩露出這項秘密?還是有其他企圖呢?儘管心中有太多的疑問,卻沒有找出解答的方法。

  至少,一直待在這擠得令人動彈不得的人群中也不太好。杜德里拉起海倫的手,強行突破擁擠的人潮。他毫無方向感地走了一會,從最多人的地方鑽出來。目前所站之處是人潮的外圍吧,附近雖然還有不少人,但不至於多到無法行走。

  海倫也終於恢復冷靜,以平常那雙銳利的眼睛開始朝向四周東張西望。她從懷中拿出精緻的懷表後,嘖了一聲。

  「怎麼了嗎?」

  「馬車就快要到了。到時候又會引起一陣大騷動吧。大家現在都已經相當躁動不安,到時根本沒有人肯聽我們說的話嘛。可惡,雖然我不知道是誰講了那句話,但是讓事情變得更加麻煩了啦。」

  她再次嘖了一聲。那種孩童般的舉動,讓杜德裡有些錯愕。

  再這樣下去,這裡一定會陷入更加瘋狂的混亂之中。杜德裡思考了半晌……然後想到一個方法。雖然是個不太有勝算的賭注。

  「海倫小姐,你能給我一份報紙嗎?」

  「咦……好啊。是沒問題,但你拿這個要做什麼?」

  杜德裡接過海倫從袋子中拿出的報紙,揉捏成球狀。當他從懷中拿出火柴盒時,海倫臉色一變。

  「難不成、你想點火?」

  「嗯、是啊。我在想如果要解決這種混亂的場面,只要製造出更大的騷動就好了。」

  他擦燃火柴,栘到報紙下面。緊接著,他又揉了好幾團報紙當成火種,放在地上等著它們燒起來。但是火勢卻遲遲無法變大。但那也是理所當然的,用報紙燒起來的火堆,只要被輕輕一踩就會熄滅了。

  這麼一來很難吸引人們的注意力,對於想引發騷動的現況而言,不太有利。杜德裡他只想到若發生火災,人們便會驚慌失措,並沒有想太多。正當他束手無策的時候——

  「……呀?」

  一團紅光無聲無息地炸開來。杜德裡和海倫反射性地閉上眼睛,用雙手護住臉部、身體免於被熱風侵襲。過了一會熱度減退,他們戰戰兢兢地張開眼睛,眼前有著一團雙手合圍大小的火焰。

  只靠幾張報紙不可能引起這麼大的火勢。海倫啞然無言,但杜德裡卻猜到一個可能。他瞄了一眼上空,紅衣女神正轉著自己的手環望向別處。杜德裡露出苦笑。

  附近有幾個人注意到火焰,馬上變了臉色。

  杜德裡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扯開嗓子放聲大喊:

  「失火啦!」

  再次掀起波瀾——而且是由自己所引起的騷動。杜德裡清晰地感覺到這項事實。

  較遠地方的群眾總算開始注意到燒焦味、和竄燒起來的火苗。鄰近他們的河邊草地上,正不停冒出灰色濃煙。所有的人都瞪大眼睛,發出尖叫。

  「失火了?」

  「哪裡?喂、那邊……」

  「快滅火啊、不然的話……」

  若是平常時候,大家應該會馬上就注意到火勢並不大。但大家都擠在人群之中無法動彈,沒有人能輕易確認情況。但卻能清楚地聞到燒焦味和看見煙霧,人群在轉眼間就陷入恐慌狀態。

  「喂、快逃啊!會被燒死的!」

  「喂、你別踩我的腳啊!那邊快讓開、逃不了啊—;」

  現場瞬間被慘叫和怒吼聲所包圍。剛才的情形完全無法與之相比擬。總之想逃跑的人、想滅火的人,全都撞在一起,根本無法順利地移動。然後——

  「來了。」

  海倫低喃。儘管從杜德裡他們的位置很難辨別,但馬車總算往米爾班克奔馳而來。杜德裡勉強能稍微看見,馬車似乎已來到群眾的外圍,卻因為道路無法通行而進退不得。

  「喂、格萊斯頓來了哦!」

  他聽見某個人這麼叫喊著,於是順著聲音看過去,那是個滿臉鬍渣,體格健壯的年輕男子,恐怕就是卡特萊德安插的歹徒吧。那男子重複喊了好幾次,但根本沒有人在聽。冒出來的濃煙已經成功轉移了人們的注意力。

  接下來是最後一步。杜德裡難掩興奮地再次叫喊:

  「滅火時太礙事了、快讓那輛馬車通過!」

  驅動群眾——杜德裡第一次知道,那有時是一種快感。

  原本一團混亂的人們,就在此時有了一個共同的目標。所有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在駛來的馬車上,開始行動。至今一直密密麻麻擠滿人的空間中,瞬時間讓出一條通道,馬伕雖然感到困惑,但仍鞭策著馬穿過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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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6-10 11:03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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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財政部長在那裡頭……」

  此時似乎又有人說了些什麼話,但馬上就壓低音量。因為若是這時隨便刺激群眾十自己有可能成為被眾人躂伐的目標。馬伕也事先知道內情,所以一邊警戒著四周,…邊讓馬車盡快通(過,不久便穿越人群。

  「走了。」

  杜德裡不自覺說出這句話。馬車一穿過人群,就一口氣加快速度,轉眼間便離開河岸。最後,馬車上的人並未遭到襲擊,這麼一來襲擊的計畫就失敗了。

  兩人確實地目送馬車遠離,並開始收拾混亂的殘局。

  「喂、火勢不大哦。這樣的話馬上就能撲滅。誰快點提水過來吧。」

  杜德裡對身旁的男人說話。不知不覺,火勢已變得相當微弱,報紙冒出陣陣黑煙。男人皺起臉,馬上轉告旁邊的人,訊息重複傳了幾次後,有人提來裝著水的水桶,終於撲滅了小規模的火災。

  「喂、只是這樣子的火勢啊。是誰在那邊大聲嚷嚷的啊。」

  「啊啊,嚇死人了。」

  比起引發了人們大騷動那件事,這個收場十分乏味。有好幾個人像是虛脫無力般,跌坐在地面上。曾經那樣眾在一起喧嘩吵鬧的群眾,似乎終於回想起道路的寬廣,開始疏散開來。

  「我到底是來這裡做什麼的?」

  杜德裡身旁的男子苦笑地說道,他便「是啊」地隨聲附和。聚集在這裡的所有人都露出類似的表情,不久後開始三三兩兩地離去。與本來日的截然不同的騷動接二連三發生,結果卻輕易地放過重要的馬車,繼續待在這裡也沒有意義了吧。有人還在尋找雷恩.亞邦斯、有人嘟噥若為什麼會發生火災呢,但大部分人已不再對原本的目的感興趣。

  杜德裡也呼出一人口氣安下心來。但若是一直待在這裡,還足有可能會被剛才那個大叫雷恩.亞邦斯的人發現,他催促著海倫趕緊離開現場。他們混在移動的群眾中,海倫苦笑著對他說道:

  「你還真是嚇了我一跳呢,突然做出那種舉動。平常看來愈是乖巧文靜的人,一到關鍵時候愈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情來呢。」

  「真沒想到你竟然會縱火。」海倫又感觸深刻地呢喃。

  「這只是苦肉計啦。嗯,能順利完成真是太好了。」

  儘管自己也不認為這是一件值得表揚的事,但他決定姑且讓現在的自己沉浸在勝利的餘韻之中。

  「你好像很享受那種情況嘛,你或許出乎意料地適合鬥爭這種事呢。」

  「享受……嗎?怎麼可能,我才沒那種膽量呢。」

  正當他低聲這樣說時,杜德裡的背脊又再次感到一陣莫名的戰慄。浮現在他腦海中的是『波瀾』。當自己說的話一口氣傳達給眾人的那個瞬間。

  杜德裡雖然對當政治家毫無興趣,但似乎有那麼一點明白,那些在國會中想往上攀爬的人們的心情。的確,驅使他人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很有快感。若是戲劇性的畫面時更是震撼人心。回想起格萊斯頓所散發出的氣勢,確實相當適合驅策人民。

  因此……自己果然不適合朝這方面發展。頂多偶爾在火場中發揮出吃奶的力量大喊——這次真的如字面上的意思——就已經卯足全力了吧。

  當他還在東想西想時,他們找到了公眾馬車,兩人便再次搭上公眾馬車。這次相當幸運,還有位置可坐,公車喀嗒喀嗒地搖來晃去,杜德裡不禁悄聲說道:

  「還有,剛才有人叫嚷你名字,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這個……」

  或許海倫心裡也感到不舒服吧,她側著頭思索。

  身為記者,海倫常常因為工作上的因素和案件扯上關係,有可能便因此招致怨恨。但如果那個人不僅知道海倫就是雷恩.亞邦斯,而且還知道她就在現場,這點就令人完全摸不著頭緒。

  「並非這樣子就……結束了吧。不管是襲擊事件還是你的事。一

  杜德裡重重吐了口氣。這兩件事目前都還缺乏線索,無法馬上解決。不過,總之今天的混亂已經結束了,他頓時感到一陣疲憊感湧上來。他現在就很想脫掉這一身發臭的衣服,換回平常的打扮。

  聽他這麼一說,海倫反倒促狹地回答:「可是很適合你啊!」

  「你饒了我吧。」

  杜德裡誇張地大歎一口氣。兩人互相看著對方,大聲笑了起來。

  而後,在『每日快報』上出現一整個版面的報導。

  「就職於保險公司的雅各?卡特萊德,偽造了那本排版錯誤聖經……嗎?」

  佔據報紙頭條的便是之前『惡魔聖經』的後績報導。記者當然是雷恩.亞邦斯。上次寫到聖經是近代所偽造的內容也加在報導之中,並說明那是由名為卡特萊德的人物蓄意製造出來的東西。報導內容直至目前都是杜德裡所知的事實。

  然而,關於植入錯誤排版的企圖,她卻寫著「藉由任意地將『惡魔』的詞彙放入聖經中,意圖擾亂社會」。由於格萊斯頓想壓下那次米爾班克的事件,因此她不會報導真相是在預料之中,但沒想到她會惡意地講述卡特萊德的事情到這種地步。

  「這個……這樣子好嗎?」

  杜德裡不得不感到困惑。但同時也有種『終於動手了』的心情。海倫為了阻止卡特萊德的陰謀,獻計予格萊斯頓,並自己親手實行。想到她那時冷酷的表情,杜德裡便打了…個冷顫。

  「那是那個女孩寫的嗎?真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呢。」

  愛達也從杜德裡的頭上閱讀報紙,發出冷笑。

  「嗯。不過,她曾經說過這位卡特萊德是她的恩人哦。將他寫到這般地步,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杜德裡不知道卡特萊德的下場會如何,會和那本『姦淫聖經』一樣被科以高額罰款嗎?或者在法律上無法構成任何罪行?但卡特萊德遭到如此抨擊,他的地位恐伯也難以繼續維持吧。海倫的筆鋒比起以往更為犀利,這便是執筆者非常熟知筆下人物的證明。

  「她高興怎麼做就讓她去吧。之後就等那個女孩還完她的債。」

  愛達冷淡地說完,視線不再看向報紙,她輕飄飄地浮至半空中。愛達的一席話讓杜德裡感到更加不安,他放下報紙皺著眉頭。

  愛達說的話若是沒有錯,那海倫在牽扯上這件事情之後,很有可能會遭遇到什麼不測。雖然不確定愛達以她的感知能力是否讀取到海倫所擁有的情感,但這篇報導果然代表著海倫的情緒失控吧。

  「因為是恩人,所以無法原諒……嗎?」

  當海倫托杜德裡轉交寫給格萊斯頓的信時,她曾這麼說過。

  杜德裡能感覺得出,海倫是個擁有強烈企圖心的女孩,而這一點卡特萊德應該也相當清楚。再加上她的自尊心甚高,所以不能容許藉由襲擊政治家這種卑鄙的手段向上攀升——是這麼一回事吧。正因為尊敬對方,失望也相對地深刻。

  「但是。」杜德裡認為——

  「卡特萊德他……又是怎麼想的呢?」

  杜德裡也曾耳聞過卡特萊德這一號人物,但至少在這次的事件發生之前,他的行為端莊得體,週遭的人也非常信賴他。甚至對於渡過不幸少女時期的海倫,也帶著一顆仁厚的心向她伸出援手。

  即使認為他的行為是用來隱藏起冷酷內心的假面具,這倒也不無可能。但是卡特萊德並沒有封住看穿暗號的海倫的嘴巴,反而以甜言蜜語利誘她。明明就不知道她何時會背叛自己——事實上她已經那麼做了——也沒有任何保證。杜德裡心想,他那樣的舉動,反而是代表了他對海倫的信賴吧。

  就算海倫成為卡特萊德的同伴,而非格萊斯頓這一邊的人,那樣的結果也很好。因為她只要對卡特萊德轉達帕尼茲他們解開暗號的事,並建議他中止攻擊計劃,便能夠更加深卡特萊德對她的信賴。比起加人格萊斯頓這方,那應該是更為有利的選擇。

  所以就卡特萊德來說,他應該從未想過要背叛海倫吧。反而是打算將榮耀的…部分、也分給朋友那懷才不遇的孩子。而他的失算,便是沒能看穿海倫的自尊心,她絕對不會喜歡那種高高在上的施捨。所以就算他遭到了慘痛的反擊,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但是,反正結果都已經演變至此,身為局外人的杜德裡再探討下去也毫無意義。他非常在意海倫的情況,心想等到見了面之後,再委婉地詢問她吧。

  想到這邊,杜德裡站起身。

  一陣嘰嘰嘎嘎的聲響之後,男人從木製門扉走出來,然後輕歎了口氣。

  倫敦的天空今天也是灰濛濛的。每年冬季都是這樣的天氣,如同往常一成不變的景象。每天每天都被迫看著灰色的天空和濃霧,心情也忍不住更加鬱悶。

  使男人感到心情煩悶的不只是天氣。今天也是一如往常,必須消磨掉大量的無聊至極的時間。處理完整理書類的乏味工作後,客套地回應上司的無意義笑話,兩名同事也不會找男人說話。男子回頭看向背後,那裡有著一塊『巴尼特法律事務所』的招牌。這麼差勁的事務所,一定在半年之後就會倒閉了吧。他在心裡嘟噥著,並且輕聲笑了出來。

  為了解決午餐,男人朝附近的攤販走去。為什麼這附近只有那麼一家難吃的炸魚薯條攤販呢?那種店快點倒掉就好了啊。真是的,所有事情都無聊至極。

  他從不知為何整年都臭著臉的攤販老闆手中,接過冒出騰騰熱氣、以報紙包起來的薯條。在這種季節中,若是不快點回事務所的話食物就會冷掉,因此—男人略微加快腳步往回走。

  他鑽進一條狹窄的捷徑。那是建築物與建築物之間的空隙,完全稱不上是條道路,會利用的只有當地的居民。他對這個場所相當熟悉,所以根本不需要注意四周便可以熟稔地行走其中,不久後他停下步伐。

  他皺起眉望著巷子的出口。出口處有些許陽光灑落在昏暗的小巷中,有道人影正背對著光線浮現。由於逆光,他看不清那道人影真正的模樣。

  當男人佇立在原地時,人影向他靠近,總算能看清楚對方的容貌。

  那是個相當年輕的男子。一頭如金絲般的頭髮梳理整齊,肌膚如同女人般白皙光滑。五宮美得令人不禁認為,描繪在壁畫上的天使,長大之後就會變成這副模樣吧。

  男子身上穿著灰色西裝外套戴著圓頂硬禮帽,儘管是常見的裝扮,但看起來也猶如化身為點綴美術品的裝飾。就連長褲的每一道折痕部十分優美。

  那是位非常不適合出現在這種巷道的人物。只有一個地方令人感到不相配,便是覆住左眼的黑色眼帶。感覺就像是在一幅淡彩繪畫中,被加上一筆暗色。

  「你……你是誰啊。」

  男人訝異地詢問,他不認識這麼裝腔作勢的男子。這個人一定很適合出現在舞會中、和貴婦人們跳舞吧。

  「呀,你好啊。」

  年輕男子的動作像個天真無邪的孩童,輕揚起手對他打招呼。

  「啊……恩。」

  對方開朗的聲音削弱男人的警戒心,他也反射性地回應。

  「突然來找你真是不好意思。不過,我從以前就想和你說說話了。是你沒錯吧?前陣子在大英博物館中引起騷動的人。」

  聽見這句話的那一瞬間,男人頓時臉色發白。那件事他沒有告訴任何人,而且當時周圍應該沒有熟人才對。如果那件事被家人或同事知道的話,自己絕對會身敗名裂。

  「你這傢伙!為什麼知道那件事……不對,為什麼要來跟我說……」

  男人空出來的手握緊拳頭,另一手慎重地拿著薯條,向前踏出一步。雖然不知道這名年輕男子的目的,但總之先揍一頓讓他閉上嘴吧。於是男人揮出拳頭。

  「哦,好危險。」

  然而年輕男子卻輕鬆地躲開了。男人的拳頭揮了個空。

  「冷靜一點。我可不是為了和你打架才來的。」

  「你這混帳,閉嘴……」

  自在愜意的聲音和僵直尖銳的聲音交雜。勃然大怒的男人沒有注意到薯條已掉到地面上,並被自己一腳踩下去。年輕男子退後數步預留一段空間,輕聲歎息。

  「我本來是沒打算這麼做的。不過也沒辦法啦。」

  年輕男子伸手探向後腦勺,快速解開覆住左眼的眼帶後,以手抓住帶子。

  顯露出來的左眼瞳孔,與右眼的顏色有著些微的不同。他的右眼是明亮的綠色瞳孔,但左眼卻帶點金色。

  原本激動過度的男人,不自覺停下動作凝視那對顏色不同的眼眸。而眼前的年輕男子深吸了口氣,然後——

  「喝!」

  發出一聲裂帛似的大喝。那聲音宛如要撕裂一切事物一般,與他溫柔的容貌極不相襯。男人瞬間瞭解那聲大喝的意義。他大聲喊道「你到底想幹嘛」並且打算再次揮拳的同時——

  「什……麼?」

  他發現自己的身體出現異狀,全身動彈不得,維持著剛才凝視年輕男子的姿勢,雙手和雙腳都像雕像般靜止不動。就算能勉強發出聲音,卻連張開嘴巴都相當困難,只能吐出模糊的語句。

  「嚇到了嗎?嗯,請你忍耐一下。因為你突然動手,這是你的不對。過一陣子就會解開了……這個『邪眼』(evileye)。」

  站在渾身無法動彈的男人面前,年輕男子如此說道,輕輕聳了下肩—

  「你……這混帳。」

  「那麼,我們來談正事吧。沒錯,你曾經在那個館物館中勇敢地這麼說過吧,『那本『惡魔聖經』的存在是不可饒恕的』。」

  年輕男子以宛如天使的容貌和安詳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說。

  「其實我也那麼認為。傳達神的語言的聖經中,絕不容許有一絲錯誤存在。而且那竟然還是人為刻意製造而成的,更是不可饒恕。在聖經中隱藏『惡魔』的文字,根本就是褻瀆神明。你不覺得這應該要執行宗教審判嗎?」

  年輕男子走近男人,面對面地注視著他。

  「但是現在已經不再執行審判,這個國家中的聖職者們每天都只是悠哉度日,不去消滅神的敵人。我覺得這種情況很可悲。」

  男人無法回答。年輕男子單方面地繼續接話。

  「所以,對於鼓起勇氣提出控告的你,我感到相當尊敬。不過,這樣還不夠。

  年輕男子說話的嘴角微微向上揚,像是在加深笑意。

  「結果那本聖經還留在博物館,而且那個玷污聖經語言的男人,恐怕還逍遙自在地活在這世上。對於這件事,你有什麼看法?」

  男人的身體還無法移動。他的嘴唇顫抖著,想說些什麼卻又開不了口。

  「我最欣賞的是你的勇氣。你是既勇敢又虔誠、我所信仰的神之信徒。」

  然後年輕男子又加上一句。

  「若是你提起了勇氣,你身邊的人也一定會稱讚你。不管是對你態度冷淡的妻子,或者那些不懂道理的同事。你會成為大家的英雄。」

  年輕男子說到這裡梢梢停頓一會,再次露出完美的笑容。

  男人凝視著年輕男子。其實他的身體已經能動彈了,但男人對此毫無自覺。他簡直就像是受到蠱惑一般,繼續凝視著年輕男子。

  這個人到底是誰?唐突地出現在他面前,還讓他身體動彈不得,這件事太令人難以置信。而且對方似乎相當清楚自己的事情。

  他像是想看穿對方真面目般瞪人眼睛,再次細瞧——然後察覺到。

  在年輕男子的身旁,有個東西正緊挨著他。就只有那裡,小巷子裡的景色顯得極為朦朧,有極小一部分像是被霧氣籠罩。但是,男人注意到那是另外一道人影。他聚精會神地定睛一瞧,白色的東西是她的一頭白色長髮,還有衣擺很長的服裝。纖細的四肢與如同人偶般的臉蛋,雖然有些模糊,但還能看得見。

  這是、這是……

  「……天使。」

  男人無意識地呢喃。

  他再一次注視著佇立在他眼前,像是貴公子的身影,與站在一旁的白色影子。來到自己身旁,超越人類智慧的存在。他們是來傳達神聖的語言。

  而且剛才這個年輕男子這麼說過——你會成為英雄。

  這句話如同酒精一般帶有熱度和醺然,滲入男人的意識底層。

  「我好久沒穿燕尾服了。」

  「對你而言,總有一天這也會成為必需的裝扮。你要習慣才行。」

  杜德裡僵硬地挺直背脊,帕尼茲用力地往他肩膀一拍。那個力道令杜德裡忍不住咳了好幾下,更讓人想掩面興歎。

  前幾天,杜德裡被迫打扮成工人的模樣,今天他身上穿的卻是黑色燕尾服。純白亮眼的亞麻襯衫、領結和背心也是白色,黑色西裝外套及長褲。每一樣衣物都剪裁合身。還有手套、手杖和大禮帽。

  在正式社交場合中,男性都必須穿著類似這樣的服裝。正因為大家都作相同打扮,因此服裝上有一丁點不同時便會相當顯眼,並明白表現出那個人是否真的擁有資產。杜德裡的服裝當然沒有任何不體面之處,但是要將自己瘦弱的體格展現在眾人面前,讓他感到臉上無光。

  眼前的帕尼茲也是相同的打扮。由於這名老人身材修長、體格又健壯,一身黑色的正式裝扮,十分筆挺好看。該說真不傀是館長的威嚴嗎?他從容地站在那裡的姿態完全就是一名紳士,想像不出平時他老是在開玩笑。

  「那麼,那位淑女還要花點時間吧。」

  「既然她那麼擅長變裝,速度應該可以快一點吧。」

  「你還真是一點也不瞭解女性。對女性來說,換上禮服這件事是具有非常特殊的意義。還有,能耐心等待她們換裝的男人,才有資格稱為紳士喔。」

  當他們在招待室中如此閒聊時,後頭傳來假咳聲,女僕走了進來。

  「準備好了。你們這些傢伙有安靜地等候嗎?」

  女僕講話的風格一如往常的不留情面,而有人正跟隨在她後頭。在女僕後退一步催促之下,那位淑女才靜靜地走進房間。

  淡色的金髮高高盤起,並綴上了髮飾。穿著一件露出大半肩膀的青蘋果色晚禮服,胸前以鮮花妝點。乍看之下,那是一件是設計簡單的禮服,但只要仔細一瞧,便可以看見上面繡有顏色淡雅的圖紋與蕾絲花邊。最近,大多數的女人都是讓裙子盡量撐開,但這件禮服梢稍壓下了撐大的弧度,這樣的設計,正好可以突顯海倫纖細的腰身。

  杜德裡一時還認不出眼前這位淑女。也許是因為她沒有戴著那副令人印象深刻的眼鏡吧!以往總是在鏡片底下閃耀光采的茶色瞳孔,現在卻是由長長的睫毛圍繞住,她由下往上地抬頭望著他。

  「……怎麼樣?」

  海倫以天使般惹人憐愛的嗓音——輕聲問道。

  「唉呀,我都不認得了呢。今天的你比任何人都美麗哦,艾薇絲小姐。」

  首先出聲回應的人是帕尼茲。他甚至加上了動作,大大地敞開雙手對她說道。

  海倫雖然笑容可掬地回應「真是非常謝謝您」,但不久後又將視線栘回杜德裡身上。

  「呃、那個……我覺得今天你很漂亮哦。」

  結果杜德裡說出口的,是極為平凡的讚美。帕尼茲聳了聳肩,驚愕地出聲說道:

  「我從以前就常常在想,你似乎完全沒有文學素養呢。沒空讀十四行詩的話,至少也去看一些聖經裡的詩篇吧。我真擔心你的未來啊。」

  「那時請務必小心不要選到有排版錯誤的喔。」他又補上這一句。聽見這句話,海倫以扇子掩住嘴角,但能明顯看出她正咯咯笑著。由於她也算是地方上的名門出身,因此對於這一類的禮節她自然相當熟悉。

  「那麼,咱們出發吧。」

  帕尼茲說完,杜德裡和海倫便點點頭。男性們套上大衣,海倫也將毛皮大衣披在肩膀上,一同出門。

  博物館用地的後方停有馬車。並非那種杜德裡偶爾利用的租借馬車,而是私人馬車。雖是小型的馬車但卻維護得相當乾淨,馬伕穿著筆挺的西裝制服,是個看起來十分體面的男人。

  馬車是今天的主辦人為了迎接他們而派來的。三個人坐進去後,馬車便在夜晚的倫敦中喀啦喀啦前進。裡面的坐墊十分舒適,就算車身會喀嗒喀嗒搖晃,也因此減低了振幅。

  帕尼茲好幾次向海倫攀談,但她都只是含糊回應。視線也頻繁地游栘不定,偶爾看向窗外。杜德裡看得出來她相當緊張,因為自己不久前也才有過相同的心情。

  杜德裡心想,雖然有件事想對海倫說,但現在先不提起比較好吧。馬車經歷一陣搖晃之後,開始慢慢減緩速度,進入眾多聳立宅邸的其中之一。不久後完全靜止下來,車門敞開。

  杜德裡伸出手,海倫搭著他的手走下馬車。或許是因為還不習慣踩著高跟鞋走路吧,她看來有些寸步難行。杜德裡瞥了帕尼茲一眼時……

  「你打算丟下淑女自己一個人走啊?」

  帕尼茲一臉打從心底感到錯愕的模樣,聳了聳肩。這時海倫已靠近杜德裡身邊,勾住了他的手臂。於是杜德裡便與海倫手勾著手,成為她的護花使者,三人跟著僕人的引導進入宅邸。

  杜德裡能感覺到海倫勾住他的手一緊。她難得地一直垂著眼瞼。

  「沒問題的。」

  杜德裡低語。或許是聽見了他的這句話吧,海倫微微拾起頭。然後——

  「安東尼奧?帕尼茲先生、杜德裡?萊納斯先生、海倫?安?艾薇絲小姐,三位貴賓已經抵達。」

  在人口處,三人的名字被高聲念出。頓時可以感覺到好幾道視線落在三個人身上。但是,不能在此時就被氣勢壓垮了。海倫堅定地抬起頭,而杜德裡則是被她半拉半扯地一同走進寬廣的室內。

  天花板上掛滿無數歐洲產的水晶,閃爍著光芒,踩在長毛地毯上,腳背幾乎全被蓋住了。暖爐中的火焰熊熊燃燒著,溫暖了整個房間,大約有十幾個人站在房裡。有人站著談笑風生、也有人一派悠閒地端坐在沙發上,整體氣氛相當和諧,但從全員盛裝打扮這點來看,可以知道這不只是單純的聚會而已。

  首先向他們靠近的,是一張杜德裡也相當熟悉的面孔。

  「唉呀、你們三個人都來了,我真是開心呢!」

  那人是格萊斯頓。他也穿著一身摺痕整齊的筆挺燕尾服。平常他就是一位身處在任何場合中部讓人感到震懾、相當具有存在感的人物,正式打扮後更是引人注目,連同性的杜德裡都不由得看傻了眼。

  格萊斯頓和帕尼茲短暫地打過招呼後,便面向杜德裡露出微笑。

  「好久不見了。承蒙您的招待前來這裡,真是非常感謝。」

  「別這麼說,你們救了我一命,招待你們是理所當然的。」

  然後格萊斯頓轉向海倫。

  「初次見面,艾薇絲小姐。傳言果然不假,你的模樣十分美麗。」

  「初次見面,格萊斯頓先生。承蒙您今晚的招待,真是萬分榮幸。」

  海倫流利地說出開場白,遵照禮節向他輕輕行禮。完全看不到她方纔的緊張感,只是她直視格萊斯頓的姿態,有點不符合女性應有的舉止,但格萊斯頓並沒有責備她。

  「那麼,就請你們盡情享受這個夜晚吧。」

  格萊斯頓沉著地微笑,手掌帶向室內——坐立其中的人們。他讓開身體,三個人便緩緩地走進室內中央。接下來才是真正的開始。

  這是格萊斯頓在城內宅邸中舉辦的私人晚宴。並不是那種在社交季節開辦的數百人規模大型舞會,這次只是極小型的晚宴,僅招待以往的老朋友,一起聚集在細心裝潢的招待室中,開心談天而已。

  然而,即便是小規模的晚宴,卻仍具有重大意義。因為主辦人是相當具有知名度與權力的格萊斯頓。要是能被邀請到這裡,便表示這些人充分受到這位財政部長的信賴,在其他方面上的影響力自然也難以估計。

  杜德裡與海倫也受到了邀請。前陣子他們經由帕尼茲收到邀請函,雖然上頭清楚寫著邀請的訊息,但他們對於自己就這樣子接受招待仍感到不安,但既然主辦者都開口了,一直畏懼不前也不是辦法。

  「晚安,萊納斯先生。我是法蘭西?阿爾德。」

  「初次見面……阿爾德爵士。能見到您的面真是榮幸。」

  一名儀態良好的中年男性走來,杜德裡與他互相握手寒暄。如果杜德裡沒有記錯的話,這位人物雖然並非出身名門,但由於他立下過功績,讓女王陛下頒授他爵士的勳號。

  「格萊斯頓先生說過,你是他的『恩人』哦。真沒想到,你這麼年輕,應該還是個學生吧,你是伊頓公學的學生嗎?」

  「不……是倫敦大學國王學院。」

  已是大學生的他,年紀正好是畢業於公學的同歲數,所以相當習慣被誤認為小男孩。在阿爾德爵士的催促之下,他們坐到了沙發上。

  「格萊斯頓他不肯告訴我詳細的情形,只對我說有人想致他於死地,但是你和那名女性卻阻止了那項計劃。你們到底是使用了什麼魔法啊?」

  阿爾德爵士興致勃勃地追問。杜德裡思考了半晌,決定以和海倫那篇報導差不了多少的內容告訴他。杜德裡斷斷績續地說出事情始末,但阿爾德爵士仍然感到相當驚訝,甚至連連發出讚歎與歡呼聲。

  這麼看來,前天所發生的事,便是現在杜德裡和海倫會出現在這裡的理由。格萊斯頓曾說過要招待兩人前來私人晚宴作為謝禮,自己只是剛好在場罷了——杜德裡是這麼認為——對他來說,這實在是一份太過厚重的禮物。

  在現場的人,全部是對社交界和政界相當有影響力的人物。若是有機會與他們見面,便可以建立起相當不錯的人脈,並且成為未來的一股力量吧。

  「話雖如此,還是會緊張呢……」

  杜德裡在與阿爾德爵士的對話告一段落之後,站起身來不著痕跡地歎了口氣。萊納斯家只是勉強能夠構上社交界邊緣程度的家族,而沒有繼承權的杜德裡,當然也與這種豪華炫麗的場面沒有緣份。

  「海倫呢……」

  他正尋找著另一名新加入者?海倫。來到這裡之前,神情還顯得相當緊張的她,現在正在杜德裡的視線前方,與一名氣質高貴的中年女性有說有笑,不知在聊些什麼。當海倫比著手勢說話時,那名女性就咯咯地笑出聲來。

  他和另一名走近的年老男性交談時,海倫也走到杜德裡身邊。三個人一同聊了幾句後,最後只剩他和海倫兩個人。

  「你看來充滿活力呢。」

  兩人坐在沙發上。海倫拿著高腳杯,一口氣將酒飲盡。或許是天生酒量好,她只是臉頰有些泛紅,但看起來神智還相當清醒。

  「因為,在這裡畏畏縮縮也不是辦法啊。」

  「剛才看你還十分緊張的樣子,所以我很擔心你呢。」

  「那是來到這裡之前而已。不過,仔細一想——」

  海倫忽然把臉湊近杜德裡。他們之間的距離比之前在河岸邊說話時還要更近,幾乎可以感覺到對方的呼吸,因此杜德裡慌張地向後仰。

  「現在的我,幾乎沒辦法看清楚人的臉。就算跟你靠這麼近,我也看不太清你的長相。如果你是熟人,我還能分得出來,但如果是陌生人的話,我就辦不到了。所以,我想在連臉也看不清楚的人面前,就算提心吊膽也沒有用。」

  這麼說來,海倫剛才也像是瞪視般凝視著格萊斯頓的臉。仔細一想,海倫平常總是戴著眼鏡,拿下來之後當然會看不清楚東西。不過面對如此爽快坦承並聳聳肩的海倫,杜德裡只能無言以對。

  她的確是位性格果斷的人物。杜德裡隨便笑了幾聲敷衍過去。

  「對了,剛才羅德?碧福特跟我說話耶,是那個上議院的大人!天哪!我心臟一直砰砰地跳個不停。」

  現在倒能夠很直接地看見海倫那雙閃耀著光芒的茶色眼眸。海倫像足在作夢般,雙手交握在胸前。

  「達頓夫人、阿爾德爵士還有艾德華先生。每個人都是在社交界中頗具地位、十分高尚的人物呢。真沒想到我會有這一天,這一切簡直像作夢一樣。」

  杜德裡想起以前海倫說過的話。她說,總有一天她要進入社交界。

  她現在正是掌握住了那個夢想的契機吧。在社交界中,人脈就和出身與資產一樣,是一大武器。若她得到了知名度,並與體面的男性結婚的話,站在人群中心的那一天或許就會到來也說不定。

  ——但是,那是她背叛過去的恩人才得到的東西。海倫拒絕了卡特萊德說要讓她在社交界中得到一席之地的甜言蜜語,如今卻得到了與那相等,或者是比那更多的回鵑。這對她來說,是毫無怨言的結果吧。

  「話說回來,卡特萊德先生他怎麼樣了?」

  杜德裡稍微壓低音量問道。

  「我是從別人那裡聽來的,聽說他現在意志十分消沉,也不出家門一步。那件事之後,他很難再繼續維持目前的地位吧。雖然不知道是誰去煽動他做那種事,但這樣一來,他大概也沒辦法獲得任何好處了。」

  海倫像事不關己一般淡然說道。那樣的反應似乎更加顯示出她的怒氣至今仍無法平息,杜德裡不禁背脊一陣發冷。就算再繼續談論這件事,可能也只會讓她勃然大怒吧。

  「……是嗎?」

  海倫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她靜靜地垂下眼瞼。短暫的靜默,讓杜德裡鬆了一口氣。當他在腦海中搜尋下一個話題時——

  「艾薇絲小姐。如果可以的話,能賞個臉和你說話嗎?」

  又一位中年男性舉止優雅地向海倫攀談。對方看了杜德裡一眼,點頭行了個禮,杜德裡也微笑輕輕點頭回應。海倫臉上立即換上一副神彩飛揚的神情。她站起身來,偕同那位男性一齊離開。看見靈敏應對的海倫,恐怕沒有人能察覺到她其實根本看不見對方的長相吧。

  目送海倫離開後,杜德裡呼出一大口氣。

  「你看來好像很累。」

  這時愛達從頭上對他說話。她就待在杜德裡附近,但也無法說話,所以一直很無聊吧。在這種場合中,他也只能低聲回應。

  「是啊。在這裡又不能做出不雅的舉止。」

  「聽說他們都是支配這塊土地的人。嗯,看來的確是呢。」

  愛達也將身軀挨近杜德裡身旁,瞇起眼睛注視坐在不遠處的人們。

  「原來如此。那麼,只要讓這裡的人欣賞你,你的前途就一帆風順了吧。」

  愛達半瞇著眼眸,倏地轉過頭看向杜德裡。

  「至少比跟我這種一點忙也幫不上的神說話來得好。和我相比,那個女孩對你來說更有幫助。」

  聽見她冷淡的語氣,杜德裡皺起眉看著愛達的臉。平常總是表情豐富的她,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任何情感,她只是怔怔地凝視著海倫。

  「你那是什麼……」

  「如果你想變得和那些老人一樣,就別在這裡浪費時間,快加入他們的社交圈吧。」

  愛達自顧自地說完,就忽然從杜德裡眼前消失無蹤。他環視了招待室一圈後,仍然看不見那道紅衣身影。杜德裡無法判斷她只是隱藏蹤影,或者回到博物館的雕像上。

  「怎麼回事……?」

  杜德裡皺著眉頭。他完全不明白愛達為何突然說出那些話。自己做了什麼事讓她心情不好嗎?正當他這麼想的同時——

  「萊納斯先生,你也要一起參加嗎?」

  等他回過神時,已有數名男性圍繞著一個小桌子打牌,但賭注金額似乎並不大。阿爾德男爵已經面紅耳赤地瞪著撲克牌。

  「咦……是的,我很樂意。不過我的技術不是很好,請不要取笑我。」

  杜德裡連忙露出笑容,站起身靠近桌子。坐在桌邊的人手上都拿著幾張牌,互相窺看對方的神色或者是歪著頭思考出牌法。

  「這是什麼遊戲呢?」

  「聽說叫作梭哈,是我去美國的時候學會的遊戲……」

  聽完說明後,那似乎是個依照分發給自己的數張紙牌排列出組合,並互相競爭組合大小的遊戲。杜德裡也跟著加入遊戲,不過由於他不懂規則,因此就和隔壁的人一組。

  「請您多多指教,格萊斯頓先生。」

  成為杜德裡夥伴的人是格萊斯頓。杜德裡慌忙行禮後,格萊斯頓豪邁地點點頭,他看著兩人手中的牌,回想著才剛聽過的牌組,拚命跟上格萊斯頓的腳步。

  一開始的那幾次,杜德裡只是在一旁看著他們玩,完全派不上用場。格萊斯頓在遊戲方面的技巧相當厲害,已經贏得兩次的賭金。

  不知是第幾次的遊戲再度開始。看見發下來的牌後,杜德裡輕張開嘴巴。

  「這是……」

  杜德裡正要說話的那一瞬間,側腹忽然被人用手肘戳了一下,他連忙噤聲。對了,方才有人說過,這個遊戲最重要的,就是不讓對方猜對自己手上的牌。

  杜德裡拚命地假裝面無表情時,遊戲仍然持續進行。格萊斯頓散發出更強硬的氣勢進行遊戲,並不斷加注賭金,漸漸有人退出這一輪遊戲,最後只剩下格萊斯頓和阿爾德男爵。

  杜德裡想說些什麼,但格萊斯頓還是從桌子下輕輕踢了他一腳,他只好靜默不語。格萊斯頓注視著對戰對手,露出不懷好意的表情。

  「那麼……」

  「等一下,我認輸。我退出!」

  阿爾德男爵終於按耐不住地,大聲喊叫。但是從他手中猛力丟出的紙牌,卻是一副組合相當有勝算的組合。

  「哈哈、我贏了!怎麼樣、看看這個吧!」

  格萊斯頓時覺得十分滑稽,他攤開自己的牌。探過頭來看的人們,一齊啞然失聲,格萊斯頓便哈哈大笑,而杜德裡只是苦笑。

  「你用那樣的牌面,下了那麼大的賭注嗎?」

  阿爾德男爵看得目瞪口呆。格萊斯頓手上的紙牌是一個*三對,算是極為無用的牌組,要是平常人早就放棄認輸了。而杜德裡想提醒他這一點,但格萊斯頓反而一直加注賭金繼續遊戲。(譯註:兩張三,是最小的牌組。)

  「遊戲本來就是打心理戰,你誤以為我牌面很好,所以你才輸了。」

  週遭的人也跟著笑了起來,阿爾德男爵呆了好一陣子,才拍拍格萊斯頓的肩膀,讚揚他不放棄的精神。格萊斯點了點頭,收下賭金。

  「來,這和你平分。」

  「不,我什麼也沒做啊。這是閣下應得的。」

  「不,因為你那時候想要開口說話,才能騙得到法蘭西。你就收下吧。」

  格萊斯頓這麼說著,並將一些紙鈔和硬幣推向一臉為難的杜德裡。

  「那麼,你也差不多記得規則了吧。接下來就靠你自己的力量戰鬥吧。」

  聽見他這麼說,杜德裡便決定將方纔拿到的錢當作賭資。將撲克牌拿在自己手中後,開始令人提心吊膽的遊戲。

  在一群人熱烈聊天、翻牌之中,杜德裡忽然轉頭望向背後。他突然想到,不知海倫現在在做什麼。她似乎至剛剛為止,都和一位主持一個有名沙龍的女性聊著某些話題。但下一秒卻露出驚訝的神情。

  「……咦?」

  杜德裡看過去時,海倫正快步離開招待室。她的步伐搖搖晃晃,可能是因為無法看清周圍的緣故吧。她像是顧忌著人們的目光,靠在牆邊栘動,轉眼間就離開了房間。

  「發生什麼事了?」

  「萊納斯先生,下一個換你羅。」

  杜德裡輕聲低語,但隨即有人從一旁叫喚他。面對看來沒什麼勝算的牌組,杜德裡陷入沉思,不知不覺便將海倫的事情拋向腦後。

  他一個人走在夜晚的街道中。

  在這種離春天尚遠、寒風刺骨的季節中,他的防寒衣物卻相當單薄。身上男用大衣的領口並沒有高高豎起,反而是無力地垂下。他也沒有配戴圍巾和手套,握著手杖的手像是快要凍僵了,頂著一頭亂髮,任由鬍鬚態意生長,看起來十分落魄。

  他的步履蹣跚,走在毫無人煙的馬路上。這裡是高級住宅區,在成排聳立的宅邸中可以看見穿著傭人服的僕人,光線自窗戶灑落出來,與街燈一同在馬路上映照出朦朧的陰影。通常這裡不是一個打扮邁遢的人會出現的地方,但現在他的頭腦無法考慮這件事。

  他現在並沒有喝醉酒。其實他的酒量相當好,很少會喝醉。但如果能用酒精麻醉自己,或許還比較幸福吧。聖少不用再去面對自己現在的遭遇。

  「為什麼……是我?」

  冷風從衣領的縫隙間灌了進去,但那種冰冷的刺痛反而能夠打斷他的思緒。他發出一聲聲模糊不清的呢喃,並沒有人會側耳傾聽。

  他會來到這裡,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只是無法忍受長時間待在家裡。他像是逃跑一樣來到外頭閒晃,走著走著便走到這裡來。如果就這樣不回家便倒地睡去的話,到了明天早上,泰半會凍死吧。那樣的死法或許也不錯呢,當他這麼想時,臉上的神情終於出現些許變化。

  由於他完全沒注意周邊的情形,所以也沒有發現有人和自己擦肩而過。過了半晌,有個聲音慌慌張張地叫住他。

  「喂,等一下!」

  聽見嘶啞的怒吼聲,他眨了好幾次眼睛,才停下腳步回過頭去。有個男人獨自站在那裡。大禮帽與快拖到地面似的長擺大衣,吸引住他的目光。

  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在他的記憶中並沒有出現這樣的人影。如果那是舊識的話,他應該會流下眼淚,或是急忙逃跑吧。

  「怎麼……?」

  在他低語時,男人向他走來。但是由於男人比他矮,戴著的大禮帽又壓得極低,就算走近身旁他也無法看清對方的五官。

  『你是哪位?』正當他想開口詢問對方時,卻又馬上將話給吞下肚。因為男人在他眼前從…懷中拿出了某樣東西。那道銀色的光芒比起冬夜的寒氣還要冰冷——那是一把小小的匕首。

  伴隨著一個俐落的動作,那把反射著煤氣燈青白色光芒的刀尖正朝向他。他一直處於混沌中的思緒,這才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正身陷於危機之中。

  「什……」

  逃跑、求救、好幾個選項浮現在腦海之中,但有個疑問最先來到他眼前。他完全沒有見過這個男人,然而對方為什麼會對自己刀刃相向?男人似乎聽見了這句話,但他只是揚起嘴角邪笑,並沒有做出任何回答。

  男人踩著輕盈的腳步快速向他逼近。他本能地想逃跑,但雙腳卻十分僵直。長時間呆在冷空氣中的的身體變得相當遲鈍,絲毫不聽任何使喚,反而可以清楚感覺到膝蓋一陣酸痛。

  『為什麼?』在疑惑問出口的那一瞬間,他的腹部感覺到一股強烈的暖熱。慢了一拍後他才發現,那是因為匕首刺入了自己肚子。流淌而出的鮮血更在轉眼間帶走他的體溫。

  他咚的一聲倒向地面,但已經無法察覺自己正倒在路上。他清楚地感覺到所有東西都從自己的手中流逝。金錢、地位和信賴,那些東西早就已經蕩然無存。而最後,甚至是自己的性命部被奪走了。

  「制裁玷污神的名諱之人。」

  他薄弱的意識逐漸模糊,這是他最後聽見的一句話。

  「嗚——……」

  「喂!早上羅。年輕人昏睡到快要中午成什麼體統啊!你這懶惰蟲。」

  在晚宴過後,杜德裡在將近天明時才回到大學宿舍,於是他一覺睡到中午還繼續賴床。然而愛達似乎已等得相當不耐煩,乾脆主動叫醒他,他撐起神智不清的腦袋坐起身。

  「我昨天真的太累了,而且今天也沒有課,你就饒了我吧……」

  他完全沒有離開被窩的力氣,發了好一會兒呆之後,門口響起叩叩的敲門聲。他本來想說假裝不在好了,但卻被愛達催促著快去開門,於是他隔過門板回應:

  「是誰?……那個,我現在的模樣不太適合出現在他人面前,請等一下……」

  「呃,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啦。我看完了那一份報紙之後,想問你要不要看,所以就拿過來了。」

  是拉爾夫。在這位朋友面前,倒也沒什麼好丟臉的,杜德裡便打開門。面對還一臉睡眼惺忪的杜德裡,拉爾夫有些錯愕,但他還是將手上的報紙遞給杜德裡。

  「不過今天的報導不是雷恩.亞邦斯寫的。」

  他邊聽著拉爾夫的註解邊漫不經心地看向一整篇報導。保險公司職員慘遭殺害,被害者的名字是——

  「什……」

  杜德裡不由得睡意全消,睜大雙眼。

  ——被害人的名字是雅各?卡特萊德。疑似昨天深夜在住宅區的馬路上慘遭殺害,事後才被人發現他的遺體。死因是腹部遭刺,失血過多致死。而在遺體旁邊,掉了一張寫有『懲罰玷污神的語言之人』的卡片。

  「這是……怎麼一回事?」

  杜德裡愕然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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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6-10 11:03 PM|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熱衷於惡魔聖經的男人遭到殺害。

  卡特萊德被殺的消息被披露之後,後績報導持續延燒。因為是和之前引起騷動的聖經有關的人物,所以從遺體狀態到被害人的行動為止,全都被虛實交錯的報導出來。

  在那些報導之中,幾乎像是在加油添醋的是『每日記事』報,記者當然是雷恩.亞邦斯。她用強烈的諷刺筆調寫著:胡亂使用邪惡的文字來迷惑人們的男人,連自己的生命也被惡魔奪走了。

  畢竟在卡特萊德的遺體旁,還留下了二行辱神的言語」的訊息。雖然不清楚犯人是怎樣的人,不過『惡魔聖經』肯定是引爆的關鍵。

  「難道不是偶然嗎?在那本聖經上所出現的惡魔詞彙。」

  為了比對內容杜德裡買來好幾家的報紙——雖然內容都是大同小異——杜德裡站在堆滿報紙的桌前,雙手抱胸沉吟著。

  那本聖經除了傳達襲擊的訊息以外,很難想到其他目的。可是現實中發生了像這樣的事件後,讓他不禁思考:自己是不是疏忽了什麼事?杜德裡花了大約兩天思考著那所謂的『什麼事』,但依舊找不到答案。

  所謂發生了什麼事,其實就是關鍵所在。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應該藏有卡特萊德喪命的真相才對。只是就目前情況而言,光靠那些片段是推測不出發生過什麼事的。

  「結果是情報不夠嗎?」

  他得出這種結論。要是想知道事實的真相,也只能在逮捕犯人後再詢問了吧。雖然*蘇格蘭場拚命的在追查,但目前似乎還沒發現有力的線索。(譯註:倫敦的警備總部,負責維持治安及交通。)

  報紙上也詳細描寫了被殺害時的狀況,包括住址、推定死亡時間、第一發現者。

  「……咦?」

  杜德裡發出了小聲驚呼。

  案發現場的地名他聽過,是他前幾天才去過的地方——格萊斯頓的、城內宅邸所在地,也是倫敦高級住宅區之一。他看了看詳細的地址,離格萊斯頓的屋子非常近。(譯註:城內宅邸【Town House】中,是三間以上的房屋並排,屋型較狹長,也較獨立屋小的住宅。)

  而且,殺害時間還是當天深夜。也就是說,當杜德裡對遊戲產生興趣的同時,附近正有命案發生。

  那個晚宴明明非常愉快,但知道了這件事後便讓人覺得渾身不舒服。杜德裡沉吟著並掃視著目前所有的目擊線索,皺起了眉頭。

  因為是高級住宅區,不太會有醉漢在夜間經過。是一個在路邊拉客的妓女::這種女性在倫敦四處都有—;剛好經過附近,記得有和誰擦身而過。她說,是戴著高禮帽、立起大衣衣領的男子。可是,光靠這點還算不上是什麼線索。畢竟社會上的男性有一半都是這種打扮。

  要說稍微有用的情報的話,只有身材矮小瘦弱這部分吧。因為身高和大衣長度很不合,彷彿是拖著衣服行走,所以印象才格外深刻,目擊女性的證言是這麼說的。

  「唉……」

  雖是這麼說,但因為是夜晚所以也沒看見臉的樣子。光靠這點線索,負責追查的警察也相當辛苦。畢竟,這是個連女性都會穿男裝的時代。

  「——咦?」

  一想到這裡,他再次看向紙面上的記述。

  話說回來,自己以前難道沒看過這樣的裝扮嗎?帽子低得看不清臉孔、身高比自己還矮、聲音低沉、舉止優雅的『紳士』。

  是海倫!要是看到扮男裝在外走動的她的話,不就會得到這樣的證言嗎?想到這點之後,杜德裡的胃忍不住抽痛起來、全身發冷。雖然他不認為海倫會做出這種事情,但是已產生的不安很難消失。

  杜德裡從宿舍配置的書架上拿出倫敦的詳細地圖。他確認之後發現,從格萊斯頓宅邸走到案發現場用不到十分鐘。雖說是夜晚,只要有燈光的話,走路並不成問題。

  接著他也想起來了。海倫在當天晚上,曾經悄悄地避開眾人離開會場過。再次看到她時,中間大約經過了二十到三十分鐘。

  也就是說,海倫有可能在當晚離開晚宴會場殺害了卡特萊德。這不但十分符合推論的狀況,更重要的是她有動機。她認為自己被卡特萊德背叛了,儘管在報紙上強烈的反擊了,要是她的恨意未消的話——

  「不會……吧。」

  就算找了幾種說法來否定這個推論,卻馬上被推翻。海倫穿的是晚禮服,那不是能簡單變裝的服裝吧?不,海倫穿的是很合身的衣服,只要在外面罩上大衣,再用高禮帽藏起紮住的頭髮,應該很簡單就能變裝了。還有……

  「又在煩惱什麼啦?」

  他的眼睛轉呀轉地思索著。愛達突如其來的問話,讓杜德裡產生好像把頭抬出水面拚命呼吸新鮮空氣的心情。原本紊亂的心情,頓時平靜下來。

  「噯,愛達。那個海倫她……」

  可是杜德裡開口之後便又沉默了。這只是他自己的推理,不能隨意對別人說。

  在再度陷入沉思的杜德裡面前,愛達歎了口氣。

  「那個女孩怎麼了嗎?」

  她身形靈巧地降低了高度,在杜德裡的耳邊細語著。杜德裡隨即出現了很有趣的反應。

  「哇啊?」

  他像是跳起來般整個人向後仰,並順勢從椅子上摔下來,頭部狠狠地撞到地板上。接著倒下的椅子椅角又戳中他的肚子,只聽到他發出一聲慘叫。

  「……拜、拜託你放過我吧。」

  「竟然敢在我的面前想其他女人,你還真夠大膽啊。」

  愛達像是騎馬般坐到杜德裡的肚子上。由於她沒實體化,所以本身沒有重量,照理說,杜德裡可以不管她直接坐起來,但他卻完全不敢動彈。

  「你應該不會做這種事吧?不管怎樣,你可是說過那些話的……」

  「咦?……啊!」

  杜德裡想起,這麼說來,之前喝醉的自己似乎說過些什麼。因為忙於處理後來發生的事,還沒有問過自己當時到底說過什麼。

  「等一下,我到底說過了什麼……」

  「你不敢對自己說過的話負責嗎?你這個花心的傢伙。」

  被狠狠瞪著讓杜德裡回不了嘴。他不禁想著自己以後不能再喝酒了,他暗自下了這種奇怪的決心。

  「不是,那個……是我不好,所以希望你能告訴我……」

  「誰知道呢。你自己想啊,我可沒義務要告訴你。」

  「我要是想得起來,哪還需要你告訴我啊!」

  愛達似乎這樣就氣消了,終於從他的腹部離開。杜德裡坐起身來,一邊把倒下的椅子拉回原位,一邊瞄著桌上的報紙。

  「真是得不到教訓的傢伙。你給我適可而止,不要再亂想了!」

  愛達一邊說著,一邊用實體化的手指用力彈了杜德裡的額頭。

  海倫在博物館裡漫無目的地走著。

  她原本就是個好學的孩子。雖然也讀過老家圖書室裡的書,但卻被父親和保姆說「女生就算學識淵博,結果也只是嫁不出去而已」,然後把書全收走了。在女子學校學的東西都沒什麼幫助,現在海倫所擁有的知識是她趁著空閒時間閱讀,以及來到倫敦後學習得來的。

  這麼說來,積極給予她這個機會的也是卡特萊德。不過海倫搖了搖頭,揮去腦中的這個念頭,她望著眼前的大理石雕像。

  經過雕像群,踏進房間裡面。她並不清楚收藏在玻璃櫃中的展示品有著怎麼樣的歷史,但光看這些鮮艷的色彩就讓人覺得大飽眼福了。

  這間博物館裡雖然收藏了各式各樣的東西,但描寫神或神話的收藏品特別的多。讓人們為了舉行祭祀而聚集在一起的最大動機,果然還是對神明的崇敬吧。老實說,那種心境是海倫所無法理解的。但單就藝術品而言,這些收藏確實是有價值的,所以她用不可不看的心情,快速地瀏覽過這些展示品。

  「唔……」

  突然間,海倫回過頭。她感覺有人注視著自己,心想是不是有認識的人在這裡,然而卻並非如此。目前在這間展覽室中只有海倫和另外幾個人而已。那道視線是從不可能有人的天花板投過來——

  她順著過去的經驗將視線往上栘,映入眼中的是大得近乎奢侈的寬廣空間。在玻璃櫃之上,直到高高的大花板之間,確實有某種物體存在。

  海倫停下了腳步。那是人嗎?從外型很難確定。存在感稀薄、像是由霧所形成的男子人影搖曳地俯視著海倫。在她呆呆地持續望著的時候,那道人影緩緩地變成透明,最後完全融入週遭的景物之中。

  「那是……什麼?」

  她想起了從前在夢中看到的那匹黑馬。那是不可能存在的東西。不可能看到的東西。但為什麼自己現在又看到了呢?

  「——惡魔。」

  這個詞彙脫口而出。無意間說出口後,她驚訝地搗住自己的嘴。可是,在安靜的室內,她清楚的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漸漸加快。

  惡魔。照理說那是根本不存在的東西。以前雖然寫了很多關於惡魔的報導,但都是為了指出聖經的奇怪之處以及彈劾卡特萊德,海倫本身並不相信所謂惡魔的詛咒之類的事情。相反的,她總覺得對不存在的東西威到恐懼害怕、慌慌張張的讀者們很好笑。

  照理說應該是那樣的。可是現在自己看見的東西到底是什麼?那可正是除了惡魔之外,想不到其他說明了不是嗎?

  「這太愚蠢了。」

  即使這麼自言自語著,海倫卻已經不能在頭頂上看見任何東西。

  「什麼惡魔……為什麼會出現在我的面前。」

  她不記得自己有崇拜過惡魔,說起來她忙得連教會都很少踏進去。

  在呆立著的時候,她又想起了自己所寫的文章——沉迷於惡魔聖經的男人被殺害了。

  她仍然如此貶抑著死亡的卡特萊德。然而與『惡魔聖經』有關的並不止卡特萊德。雖然偽造那聖經的是卡特萊德,不過把它拿到博物館還繼續當成報導書寫的,是海倫。

  自己不也正是處於沉迷於那本聖經中之『惡魔』的位置上嗎?

  「……不會吧。」

  她忍不住低語後苦笑。那次格萊斯頓襲擊未遂事件,已經證明了聖經上出現惡魔字眼只不過是偶然而已。所有一切都是在現實中發生的事,其中並沒有不明存在物體所能夠介入的餘地。

  可是,卡特萊德最後卻迎向了那樣的末路。很難保證和他有關連的自己,不會碰上同樣的遭遇——不對,其實已經碰上了。那次在米爾班克襲擊格萊斯頓時,不知足誰喊出了她真正的名字。在那之後由於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怪事,所以她也漸漸放鬆了警戒心。

  要是引發災難就被稱為惡魔的話,那麼她說不定早就被惡魔迷惑了。現在,也只不過是加上致命一擊而已。不過,惡魔是不會那麼輕易就放棄的吧。總有一天,會將自己導向毀滅一途。

  那會是什麼時候呢?明天嗎?十年後嗎?直到那天為止,自己得一直過著膽顫心驚的生活嗎?有沒有能從這個惡魔手中逃離的方法呢……

  「這種事……」

  心跳愈來愈快,她的背上冒出了冷汗。不會有這種事的,海倫像是鼓勵自己般低語著,就在這個時候

  「海倫小姐?」

  從背後傳來呼喚的聲音。海倫雖然嚇了一跳,但卻沒有表現出來,只是轉過身去。

  頭頂上有著比誰都強烈的惡魔氣息的男人,杜德裡?萊納斯正站在那裡。

  杜德裡出聲之後,海倫便轉身過來。雖然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她似乎多少有些吃驚,臉色不知為何亦有點陰沉。

  「你好!我合點事情想和你談談,不曉得方便嗎?館長也一起。」

  「好的。」

  海倫沉穩地微笑著。那是和平常一樣的圓滑笑容。

  兩人在館內走著,進入最近才知道能進入的辦公區的門,也已經適應總是亂七八糟堆放著雜物的通道,雖然海倫還是東張西望地看著四周。

  杜德裡不發一語地走著。雖然察覺到背後的海倫似乎有話要說,他卻刻意加以忽略。杜德裡思考著昨天的對話。

  『說不定,如果你就可能知道不是嗎?』

  昨天,杜德裡這麼問著愛達。但愛達只是歎了口氣,飄浮著翻身離開了他的視線。紅色的布晃過他的眼角。

  『我確實可以告訴你,你想知道的答案。不過我並不打算這麼做。』

  她這麼說著,愛達不感興趣時的習慣又出現了,她用手指捲起自己的一束頭髮玩了起來。

  『為什麼……』

  『因為那不是我的責任啊。』

  她朝杜德裡瞥了一眼。正當杜德裡考慮著該如何回答的時候——

  『以前你曾經說過。要是只在自己需要的時候才向神祈求奇跡的話,那根本不是信仰。你現在不就正在做同樣的事嗎?』

  杜德裡瞬間啞口無言。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類做不到的事。在那種時候,我會借出我僅有的力量。但這次的事情是靠你自己的力量就能解決的,而且你也該那樣做。所以一切就交給你了。』

  杜德裡察覺到自己只不過是想用更輕鬆的方式來獲得答案後,喪氣的垂下肩膀。那時候,愛達緩緩地從空中降下來,很難得地面對著他,笑著對他說道:

  『神願意出借力量的對象,是那種會盡己所能、做出最大努力的人哦。』

  因為這句話,杜德裡才會來到海倫面前並開口叫住她。

  兩人走著走著,很快就到了通道的盡頭,在那裡掛有寫著『館長室』的金屬牌子。可是,敲了門之後卻沒人應門。

  「不在嗎?」

  正這麼說著的時候,門從裡面自己打開廠。杜德裡嚇得往後跳,帕尼茲探出了頭。不知道他是不是正在整理文件,手裡還拿著一支筆。

  「哎呀,怎麼了嗎?」

  「沒什麼,只是有點事要跟您商量而已。如果您很忙的話,我改天再過來。」

  「不會,沒關係。我這邊也是持續做著無聊的工作,正覺得很煩躁呢。」

  帕尼茲向後退,招待杜德裡和海倫進入了房內。辦公桌上確實堆積了如山的文件,然後在那之中……

  「……咦?這個不就是那本聖經嗎?」

  杜德裡看到了那眼熟的深紫色皮革裝訂本。對啊,帕尼茲微微地點了頭。

  「從警察那收到了提為證物的要求。說聖經是卡特萊德命案相關的重要證物。」

  在提到卡特萊德這個名字的瞬間,他知道海倫明顯地栘開了眼神。這和她平常的反應完全不同,她的眼睛看向地面。確認這點後,杜德裡知道自己的背後開始冒出冷汗。可能的話,他並不想迎接這樣的結局。

  「那麼,你要找我談的是什麼?」

  「不,真要說起來的話,是有事想和海倫小姐談……只是希望館長也在場。」

  杜德裡露出曖昧的笑容,在客用沙發上坐了下來。原本皮膚就很白皙的海倫臉色愈來愈蒼白,臉頰也失去血色。帕尼茲雖然皺起眉,卻無言的催促著兩人先開口。

  「海倫小姐,在參加晚宴那個晚上……一

  在杜德裡開口的時候,房門再次傳來敲門聲。帕尼茲起身開了門,門外站著一名年輕的館員。

  「館長,打擾一下……」

  館員悄聲告訴了帕尼茲某件事。聽完之後,帕尼茲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杜德裡先生、艾薇絲小姐,我臨時有點急事得趕過去處理,請你們在這邊梢候。我不見得能馬上回來,如果兩位想回去的話,只要留下一張便條就可以下。一

  帕尼茲迅速的作出指示後,便和館員一起離開了。被留下的兩人對看了一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杜德裡膽怯地環顧四周。有帕尼茲在的話,至少還能幫忙壯壯膽,但這種天真的想法如今是派不上用場了。交給你了,他的腦中突然閃過愛達的那句話。

  「那麼,要談的事情是什麼?」

  「呃……那個,在米爾班克的事件時,有個誘導著襲擊行動的男人l你知道那個男人到底是誰嗎?」

  「我不清楚。就算我認為肯定是卡特萊德先生指使的,不過在卡特萊德先生已死的現在,要想追查就很困難了。雖然警方似乎還在追查的樣子。」

  海倫微微歎了口氣,然後認真地盯著杜德裡說:

  「……你剛剛想說的應該不是這件事吧?剛才我聽到你說晚上什麼的,晚上發生了什麼事嗎?」

  他打算先從簡單的話題切人,但似乎一下就被識破了。杜德裡不由得感到丟臉,便直接切入主題。

  「我想問的是,在格萊斯頓先生舉行晚宴的那一晚,你曾經避開人們的視線,然後暫時離開過會場吧?你那麼做是為了什麼呢?」

  海倫沉默不語,再度栘開眼神。杜德裡想說的是什麼事,聰明的她應該立刻就瞭解才對。然而她只是露出無法形容的苦笑,轉身面對杜德裡。

  「女人有很多的秘密,紳士可是不能追問的哦。」

  杜德裡出師不利地被海倫澆了盆冷水。他懷疑海倫是犯人之後,煩惱了很久,終於鼓起勇氣詢問,結果卻被四兩撥千金地轉移話題,讓他不禁火大了起來。

  「我是很認真的在問你!我說……」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是你應該也有注意到,從很多方面考量那都是不可能的。你啊,不知道女性的禮服有多難穿脫吧?那是就算穿上大衣也不可能掩飾住的。」

  再怎麼說海倫都是撰寫報導的人,所以對命案的詳細過程似乎也很瞭解。因此能確切地推測出杜德裡的想法。

  「除此之外,雖說湊巧注意到我離席的似乎只有你,但也很難保證是這樣。要是被大家懷疑的話,我也無法做出不在場證明。」

  海倫聳了聳肩。

  「也就是說,你的推論太過勉強了點。如果是我的話,才不會做這種危險的嘗試,會採取更加確實的手段。」

  海倫無聲地笑著。總算恢復她一貫的危險笑容。

  杜德裡陷入沉默。真是的,海倫說的確實沒錯。如果她所說的話句句屬實,對自己而言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可是,他還是有不瞭解的地方。海倫還是沒說明離席的原因,而且更重要的是剛才那陰沉的表情。

  海倫突然站了起來,走近帕尼茲的桌子。她靜靜撫摸著隨意放在那上面的、那本排版錯誤聖經的深紫色封皮,她的表情再度陰沉了起來。

  「連正確辭彙都沒有的聖經,就算擁有這個也沒有用呢。」

  她低喃著這樣的話語,給人一種想放手卻又放不了手的印象。

  「這樣的話……」

  果然海倫還是隱藏著些什麼吧。正當杜德裡要再度開口詢問的時候,卻聽見外頭傳來匆促的腳步聲。似乎有好幾個館員從走廊上跑過去的樣子。仔細聽的話,還會聽見像是「快點!」這種迫在眉睫的催促聲。

  「怎麼了嗎?」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職業的關係,海倫對氣氛的變化相當敏感,她迅速拾起眼來。在瞬間恢復了平常的記者姿態,快速地走向門邊。

  「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我去看一下。」

  「請等一下,我也一起去。」

  他慌張地尾隨在海倫身後。確實發生了不小的騷動,似乎是在展覽室那邊的樣子。這麼說來,從前也有過這樣的事情。他記得那時排版錯誤聖經的真相尚未明朗,有個思想激進的人跑來鬧場。

  「…………!」

  杜德裡他們總算從辦公區跑出來,並瞭解到這次是上回事件的再現。不對,是比上次更為嚴重。

  首先是焦味刺激著嗅覺。事件似乎是發生在主館的出入U,也就是那些希臘風格的柱子附近,能聽見從那裡傳來哀叫聲和怒吼。參觀群眾邊尖叫邊逃往館內深處,和他們擦身而過,杜德裡和海倫急忙奔向出人口。

  「什麼……」

  靠近以後他們聽見了大聲的咆哮——那是男人的怒吼聲,以及館員們要壓制住他的喊叫聲。這情況也和上次相同,可是之前那次很輕易的便壓制住了對方,為什麼這次這麼費力呢?

  好不容易總算抵達了現場,他從慌亂的人群中擠到前方。在鬧事者的附近,館員們正打算分頭抓住他。但不管怎樣就是無法靠近,館員們遠遠圍著他,小心翼翼地觀察情況。

  鬧事者正用力來回揮舞著的刀子,從杜德裡的位置也看得見。因此眾人無法輕易接近他,除了從遠處牽制以外別無他法。

  「喂,警察還沒到嗎!」

  「可惡,警衛室沒有配置槍支嗎——」

  甚至還連聽見這樣的對話。要是擅長格鬥的人,即使身處這種緊急狀態,也應該能輕易制伏對方吧,但要求從事研究工作的館員們做到那種程度是不可能的。

  杜德裡往頭頂上瞄了一眼,愛達和往常一樣飄浮在那裡。要是你的話應該能……想到一半,杜德裡又陷入沉默。之前才被說過『別只在自己需要的時候才向神祈求奇跡』而已。這次也應該是人類可以自行解決的事件。

  這時海倫也追上來了,她邊大口喘著氣邊問道:

  「情況怎樣?」

  「看來對方好像是拿著刀子,很難被壓制住的樣子。」

  他邊說邊打量起該名鬧事者的長相。長滿鬍渣的臉、瘦弱的體格、又皺又破的衣服。他們當然不可能不記得,這是之前那個來大鬧過的男人。印象中上次他被嚴重警告後便被釋放了,這次竟然又來鬧了嗎?他記得對方的名字應該是叫凡克斯。

  地板上滴下廠鮮紅色的液體,他看見壓著手臂的館員被同事們扶了回去。大概是打算壓制對方時反被刀子弄傷了吧。在那個瘦弱的身體裡,到底是哪裡蘊藏了那樣的力量呢?打算從背後抓住他手臂的館員反而被甩飛出去摔到地板上。

  凡克斯大聲吼叫著,聽起來只是無意義的咆哮。而且那雙血紅的雙眼應該看不到任何人吧。這個男人並不是針對個人抱持著敵意,也不是針對聖經,應該是針對這個空間,甚至是針對整個世界。

  接著,他們也明白焦味的來源了。在門柱的附近,以及出入口附近的展覽室的幾個地方都發生了小規模的火災。在這棟有著石材地板且沒有可燃物的建築物中之所以會起火,似乎是因為凡克斯灑了汽油之後點了火。

  館員們拚了命地滅火,但火苗尚未完全撲滅。雖然只要等汽油燒盡火就會熄滅了,但就那樣放任它去燒也不行。要是能馬上採取應對措施的話,火勢或許不會擴大,可是眼前突然發生的火災讓參觀者陷入一片混亂,光會擠來擠去亂成一團,卻沒有一個人想到要滅火。等到館員們發現騷動趕來時,火勢已經開始擴大了,然後又為了準備消防設備花了很多時間。

  在附近,雖然忙得眼花撩亂的館員們跑來跑去,但最大的問題似乎出在嘈雜喧鬧的參觀者身上。由於火災是發生在出人口附近,有的人該逃卻不肯逃走,甚王還留下來看熱鬧,造成現場的人群擠成一團。可動員的館員數量原本就不多,他們得邊讓無關的人後退邊滅火,又要抓犯人,工作當然就更艱難了。說不定,杜德裡他們也被算在那堆群亂的人們之中。

  他心想,至少要救展示品,但火勢尚未延燒到陳列的展示品上。這間館中的展示品每一樣都是貴重物品,那些東西要是被損傷、燒燬的話,館長帕尼茲是脫不了責任的。不對,帕尼茲不會在意自己的職位,但賭上這間享譽世界的博物館的名聲,是不能失去這些無法再次人手的物品吧。

  杜德裡緊咬牙根,想著白己也應該做點什麼——雖然他這麼想,卻不知該如何行動。如果自己在高中時練好橄欖球的話,就能用*正面擒抱的姿勢壓制住凡克斯了吧?(譯註:擒抱【Tackle】,指橄欖球比賽中,防守者利用飛撲並透過肩膀頂撞進攻者的大腿,並用手臂抱住其大腿使其倒地無法前進,是阻止進攻的一種正當防守動作。)

  「怎麼辦……」

  正當他帶著焦躁喃喃自語時,杜德裡聽見了某個熟悉的聲音。

  麥汀正氣得咬牙切齒。

  之前有人來鬧事的時候,他就已經跟帕尼茲說過該趕緊處理掉那本聖經了。說起來那根本是毫無收藏價值的東西,只會帶來多餘的麻煩!明明如此,但那個印刷本部長——他並不想稱呼對方館長——卻光顧著處理其他小事,所以才會發生這種不必要的事件。

  聽取了騷動過程的簡報後,麥汀首先集合辦公區的館員。接著把大家分成了滅火組、對付鬧事者組、對外組,並命令各組分別準備好必要的物品。滅火組用桶子裝好滅火用的砂子前往火災現場,對付鬧事者組則準備像是長棍之類的武器,對外組則聯絡警察。在他進行分配的同時,帕尼茲也來了,他一見帕尼茲便忍不住開口諷刺:「你明明是館內的最高負責人,怎麼還拖拖拉拉的啊?」

  分組完畢後,各組便分別開始採取應對行動。似乎有好幾個館員已經趕到現場,但想要撲滅由汽油所引起的火災人手還是不夠;而且由於手邊沒有武器,很難制住發狂的鬧事者。

  命令各組前去和他們輪替後,麥汀自己也急忙趕到現場。

  在處理的過程中,碰巧在事發現場的參觀者又擠成一團,使得現場的行動更加困難。到底這群人是在搞什麼啊!雖然他快氣到血壓飆高,但在此受影響而破口大罵是不行的。一罵的話,就會和那個混蛋培根奶油義大利面一樣了。

  「各位,這邊很危險,麻煩大家盡速避難!」

  看來趕到現場的館員們光應付騷動就快忙翻了,根本沒有人想到要去引導參觀者避難。之後非得製作處理緊急事件的手冊不可,他牢記著這點,並命令位於中央處的一名館員將人群引導聖館內深處,再從其他的出人口去到外面。參觀者拖拖拉拉地開始栘動後,總算可以開始辦正事,進行鎮壓了。

  「好,那麼動手吧!」

  雖然凡克斯仍然拿著刀子揮舞,但他那種亢奮狀態也不可能持續太久。儘管他不停地吼叫,但也漸漸開始顯露出疲態了。讓被捲入的館員和對付鬧事者組交班,他們等著要趁對方行動變得遲緩之後,一口氣上前壓制下來。

  在這段期間,帕尼茲似乎也做出了一些指示,不過在這個狀況中主掌大局的可是自己。麥汀暗自笑著『看吧,我即使在遇上狀況時,應變也比你這傢伙要來得迅速。你就好好地站在那邊,給人看看你窩囊的樣子吧!』

  正這麼想著並打算作出指示時,麥汀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大鬧著的凡克斯在從遠距離伸去的棒子的牽制下,照理已經漸漸地開始安靜下來(。可是他又在瞬間再度爆發,光從外表便能看出他的異常——血液上街使得臉上紅得發黑、雙眼佈滿血絲,緊盯著某一個點看。

  在他視線的前方佇立著一個女人。在印象中,是叫作海倫?艾薇絲的二流報紙記者。就是她把排版錯誤聖經拿來這間博物館,在某個意義亡,她可說是造成這場騷動的原凶。明明就說過外來者快點離開了,她竟然還留在這觀望這場騷動。

  凡克斯注意到了海倫的存在。

  然後在下一瞬間,凡克斯狂吼著:「雷恩.亞邦斯!!」

  他發出像是要撕裂說不清楚話語的喉嚨般大肆狂叫,並且大力揮舞著手臂。

  凡克斯用著和剛才不能相提並論的氣勢揮舞著刀子衝了出去。一時大意的館員們雖然迅速地街上前,卻沒能阻擋他:而手上拿著棒子的館員頂著凡克斯的腹部想把他推回去,卻阻擋不了他的氣勢。撞倒了幾個館員後,凡克斯朝著海倫猛衝而去。

  手上持刀的男人朝著自己衝過來,海倫被嚇得無法動彈。一旁的杜德裡連忙拉住她的手,卻來不及將她帶走。麥汀自己也是,時間的流動似乎變得很緩慢,即使掌握住了確切的情況,卻還來不及想到要衝出去,並由自己來阻止事態惡化。快來人啊,要趕快阻止那個人——

  叩!重重的鈍音響起。

  動彈不得的人、瞬間閉上眼的人,在他們的面前,凡克斯緩緩倒到地上。就只差一步,刀刃就要揮到海倫身上。海倫不曉得是否還沒理解狀況,眼睛睜得大大地,彷彿一件展示品般定在原地不動。

  「咦……啊?」

  麥汀本身也是,他花了點時間才能理解發生了什麼事。眨了好幾次眼、搖了搖頭,他才總算把視線轉到倒地的凡克斯身上。他就那樣一動也不動地趴倒在地板上,刀子從手中掉落,附近的地面上有個白色的塊狀物體。

  「啊……」

  杜德裡連忙扶住虛軟得快倒地的海倫,然後有人走了過來。

  「你沒受傷吧,艾薇絲小姐。真是千鈞一發。」

  出現的是麥汀不共戴天的敵人,帕尼茲館長。他將手輕輕放在表情一片茫然的海倫頭上之後,謹慎地看著仍倒在地上的凡克斯,向館員做出指示。

  「他已經昏倒了。趁現在把他綁起來,帶到警衛室。」

  「是……是、是的。」

  被叫到的館員眨了好幾次眼睛後才點點頭。在場人們瞬間中斷的思考漸漸恢復。麥汀也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剛才的聲響,是有東西被打壞了的聲音。他一邊回想,一邊將視線栘向地板,認清地面上那白色物體的真面目的麥汀,嚇得下巴差點脫臼。

  「這……這不就是展示在那邊的東西嗎!」

  倒在地板上的是陳列在出人口附近的展示室裡的大理石雕像,恐怕凡克斯就是因為後腦杓被它撞到而昏倒的吧。那幾乎跟真人同比例的頭像,因為造型優美而得到很高的評價,值得作為讓來賓第一眼見到的收藏,足同時具有歷史上與藝術上的價值的珍品。如今不知為何會出現在那個地方。

  「現在馬上把雕像放回原位,不,先仔細確認有沒有破損!」

  麥汀叫著,接著他發現,如果凡克斯的後腦是被這個雕像擊中,那麼一定是某人丟的,而會做這種事的只有一個人。

  「……喂!」

  麥汀覺得頭部血管劇烈跳動到幾乎要爆開,他已經無法冷靜地應對,咬著牙用幾乎要磨碎臼齒的聲音開口。那個人不用說,一定就是找海倫談事情的帕尼茲。

  「你在想什麼!就是你丟雕像的吧你是在想什麼這可是貴重的物品如果我們博物館的展示品萬一損壞了你要怎麼負起責任!」

  他忘了呼吸一口氣滔滔不絕的說完之後,肩膀上下起伏地喘氣。然而……

  「別說傻話了,事態緊急,現在可不是討論這種事的時候。」

  帕尼茲乾脆地回答,令麥汀更加氣血攻心。

  「事態緊急是什麼意思,你不可能不知道這是多麼貴重的物品!萬一粉碎了,把你的頭砍個五次都還不夠賠!」

  帕尼茲表情木然的歎了口氣。他為了判斷足差不多應該開始生氣了呢,或是應該忍耐冷靜下來,而感到有些困惑。

  「你覺得展示品跟人命哪個重要?麥汀,那個展示品的確很貴重,但人命更加珍貴。我當時若不出手,我們會被批評因為捨不得石塊而讓人死在眼前吧。你真的希望這樣嗎?」

  帕尼茲的表情格外認真。麥汀仍想反駁,但卻啞口無言。對麥汀來說投擲貴重的展品是不可原諒的事,但他也曉得這的確是當時最好的處置方式。當時他自己在瞬間無法做出反應,只有帕尼茲一個人確實的採取了行動。

  現在就算繼續爭執,結論是海倫的確平安無事。這麼一想,麥汀明白這次是自己輸了。沒錯,只有這次。是自己指揮館員鎮壓住騷動,這份功績絕不讓給別人。

  「可是就算是臨機應變採取的行動,還有別的東西可以丟吧。我這次姑且認同你尊重人命的想法,但是從沒聽說過有館長會亂扔展示品。」

  「我們館裡的武器特別多。為了以後著想,我會考慮是否在每個房間都展示武器。」

  「我想說的足,你不該有這種將展示品拿來使用的想法!」

  結果,反而是麥汀發出內心的怒吼。

  海倫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交談進行。

  男子持刀衝向自己,事發瞬間,自己的意識便陷入一片空白。身為記者,她對擁有出生人死的經驗感到自豪,但是從沒有過像現在這樣,一瞬間就要失去性命的危機感。

  曉得是帕尼斯的機智協助自己脫離險境之後,她的思考仍不太能恢復正常運作。這麼說來,啊,結果我實在沒資格笑別人,她臉上浮現自嘲的笑容,依然搞不清楚狀況。

  雖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卻感覺不到地板的冰冷。失去意識的凡克斯被拖走時她也只是呆滯地看著。

  因此她也沒注意到點燃的火還沒完全熄滅。雖然館員們的滅火行動已讓火勢漸漸變小,但是因為潑灑了大量的汽油,一時仍無法鎮壓住火勢。

  接著,火舌逐漸接近海倫。一絲濺出的汽油成為導火線,線狀的火焰婉蜒而來。

  「海倫小姐!」

  杜德裡首先大喊。火焰突然高漲的瞬間,他立刻拉著海倫的手。可是,這次卻無法逃開。火燒到她的裙角,火焰越發猛烈。

  「呀——!」

  海倫放聲尖叫。除了熱,更感到痛。必須盡快脫下衣服,然而女裝無法輕易脫掉。不,已經沒有時間了。火勢立刻由裙擺延燒到她的腰部。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最近女性的洋裝有加上襯裙撐開裙子,至少不會馬上燒傷雙腳。

  旁邊的杜德衛也瞪大眼,不知該如何是好。

  「海倫小姐,滾到地上把火弄熄……」

  負責滅火的館員們紛紛趕來。有人想立刻倒上沙子,但因為對象是人而一時躊躇。而此時火焰的範圍漸漸擴大。

  任誰都束手無策。連剛剛做出機智反應的帕尼茲也想不出辦法。麥汀也是一樣。『怎麼辦』,每個人都焦急不已。

  「真是的,最後還是要靠我出馬。」

  聽見這句話的有杜德裡和帕尼茲——還有海倫自己。

  就在下一個瞬間,火焰倏然全數消失。由於太過突然,在旁觀看的一群人眼中還留著殘像眨著眼,好不容易才理解火已經熄滅的事實。每個人都啞口無言,杜德裡鬆了口氣看著頭上。那裡有著雙手抱胸一臉無趣的愛達。

  她本身就是被稱為火焰與灶與家庭之神的神祇。她能夠自由地操縱火焰,也能一口氣將火焰消除。

  「……那個,謝謝。」

  「嗯,不過代價可是很高的哦。」

  愛達笑著往下望向杜德裡,杜德裡也安心地吐出一口氣。此時……

  「……惡魔。」

  海倫的低語傳人兩人耳中。

  杜德裡慌張地將注意力轉回她身上。她的裙子燒焦,露出雙腳,樣子非常狼狽卻沒有餘力處理,她雙膝著地看向杜德裡的身旁。那應該是什麼都沒有的空間——不過對杜德裡和帕尼茲來說除外。

  「什……」

  杜德裡不知所措。海倫現在的確正看著愛達。能看見非人的存在的人類並不多,事實上,看來她也是直到現在才注意到愛達的存在。

  不,她不是說過,小時候曾看過黑色的馬兒消失嗎?這和杜德裡會發現身邊有東西一樣。不像杜德裡他們一樣明確,但她也擁有能看見那些事物的特殊體質。

  因此,現在,海倫用雙眼確認了愛達的存在。愛達不會主動在人前現身,但為了消除火焰多少消耗了一些力量,因此海倫也能看見她。

  然而——海倫認為愛達是惡魔。

  「什麼……你,是什麼東西?」

  海倫像說夢話似的呢哺著。被發狂的男子揮刀相向、被火焰燒到、不認識的少女飄浮在半空中。再怎麼聰慧的女性,也經不住同時經歷這些怪事。看著愛達的海倫簡直像是在夢遊一般,讓杜德裡不由得轉過視線。

  「我嗎?就是你們所說的惡魔啊。」

  愛達冷冷的放話。愛達將雙腳移動到海倫的面前,讓她看清楚自己的確沒有靠任何支撐物浮在空中。海倫用玻璃珠般的眼睛看著眼前傲然佇立,有著異國膚色與服飾的少女。

  「喂……!」

  愛達對慌慌張張想介入阻止的杜德裡看都不看一眼。愛達的態度很明顯是故意想讓海倫震驚。雖然不知她有何不滿,實在不該如此對待這種狀態下的海倫。

  然而海倫在看見從中介入的杜德裡瞬間張大雙眼。她『呀!』的一聲驚叫著,拖著腳往後退。那種與以往大不相同的態度,讓杜德裡受到很大的衝擊。

  「海倫小姐?請冷靜一點。她是……」

  「別過來……你別過來!」

  海倫尖叫,揮舞著一隻手。他做不到用力量強迫女性,只好後退一步。周圍的館員們不明究理地面面相覦,然而她似乎視而不見,像個孩子般繼續哭喊。

  「喂,你也……」

  「我以前不是說過嗎?我這被遺忘的神,說不定就是惡魔。既然這個女孩這樣稱呼我,那就可以肯定了吧。」

  「所以說!」

  兩人的對話使得海倫更加混亂。接著……

  「別過來!」

  那是宛如要撕裂喉嚨一般的尖喊。因為她平常的聲音如同天使一般可愛,因此現在這樣更讓聽者威到心痛。杜德裡和愛達停止爭吵,慌忙將注意力放回海倫身上。

  「別過來,你是惡魔吧,就是你把惡魔帶來的!」

  最初遇見杜德裡時,海倫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原來是因為他帶來了惡魔。拿到排版錯誤聖經和遇見杜德裡這兩件事幾乎是同時發生的,從那時惡魔就已經盯上自己了。米爾班克的事件發生時也是和杜德裡在一起。沒錯,這個男人是一切事件的源頭。她之所以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都是和他有關。

  ——不對。好不容易,海倫的內心注入一絲冷靜。

  這世上不可能有惡魔存在,不可能存在那種無法證明的東西。就像以前曾見過的黑馬一樣,一切都只是夢而已,至於這個奇怪的少女一定也只是使用某種機關讓自己飄浮在半空中。沒錯,惡魔那種東西不可能存在,既然不可能存在,求求你,別再讓我困惑了——

  海倫已經不知該相信什麼才好。如果相信惡魔,那麼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災禍肯定是詛咒。如果不相信,那麼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她的雙唇發顫,搖搖晃晃直起身子。視線前方有物體引起了她的注意。

  沒人能夠阻止神智不清的海倫。特別是看不見愛達的館員們和麥汀,他們不知道海倫為何發狂,只能默默盯著她從眼前經過。

  接著,她由腳下拾起閃耀著銀色光輝、剛剛凡克斯掉落的大型尖刀。帶走凡克斯時,並沒有將那把刀一起收走。

  「什……」

  「求求你,從我眼前消失。不然的話……」

  兩邊都不能相信的海倫得出的結論只有一個,也就是消除眼前的不明物體。惡魔也好,杜德裡也好,只要消失了,自己就能恢復平靜。她如此相信著,所以舉起了尖刀。

  銀色的刀尖指向愛達。

  「哼!」

  愛達苦笑著挑高一邊的眉毛,接著露出嘲弄的笑容。

  「所以你是要否認羅,原來你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小姑娘罷了。」

  這句話彷彿像是拙下扳機般,驅使海倫街上前。即使燒焦的洋裝絆住雙腳,她還是筆直的向愛達跑去。但是愛達並沒有要逃跑的意思。

  咚,低沉的聲音響起。

  「……愛達,海倫小姐。」

  埋頭向前衝的海倫,由側面被撞倒到地上,她楞楞地往上看。愛達也是一樣,她的表情出現罕見的激動。

  杜德裡站在兩人之間。他一隻手按著另一邊的手掌,臉孔因疼痛而扭曲。按住的手掌之間湧出鮮紅色的東西。

  「喂!」

  首先回過神來的是愛達。並非發生了什麼複雜的事,而是杜德裡由海倫的側面將她撞開時被刀子劃傷了。刀子因為撞擊飛出海倫的手,落到遠處的地板上。

  「蠢蛋,你以為那種東西能拿我怎樣嗎!結果,你……」

  「雖說是這樣,但我怎麼能看著你在我眼前被刺。」

  杜德裡一面忍著疼痛,一面靦腆地笑了。這個答案讓愛達四肢無力。那個女孩很傻,這男人則是笨透了。

  「……聽好了,海倫小姐。」

  杜德裡跪到癱坐在地的海倫面前,緊盯著她的眼睛。

  「她不是惡魔,為你帶來災禍的不是她。」

  雖然不能確定她是否有聽進去,但海倫已經安靜下來。

  「你一定無法相信眼前發生的事吧!但這都是事實。她並不是人類,的確不是這世界上應該存在的東西。她和你以前曾見過的不可思議的黑馬一樣,雖然大部分的人都不曉得,但他們卻都存在於這世界。絕對不是夢。」

  海倫呆呆望著杜德裡,望著這個帶來惡魔的男人。可是現在自己卻刺傷了他。從沒聽說有人類會為了保護惡魔而受傷,況且海倫記得手中的刀子劃過杜德裡的手的觸感。自己砍傷了人,讓他受傷。鮮血啪嚏啪嚏地由杜德裡手中滴下。

  海倫腦中出現過去曾見過的夕陽下草原的景象。出現在自己面前,那只有金色眼眸的黑馬。注視著喊著消失吧的自己的那雙眼眸,帶著悲傷,似乎像是在說,我的確存在著。

  對不起。她自己也不知為何要道歉,最後她在心裡如此低語,接著就失去了意識

  「你最近好像很容易受傷哦。」

  「不,我自己也討厭疼痛的回憶……」

  杜德裡一邊在帕尼茲的幫忙下處理傷口,一邊苦笑。旁邊的年輕館員正在幫他剪繃帶。他們雖然不知道剛剛發生事情的詳細經過,但似乎覺得海倫是因為火燒到自己身上而陷入混亂,最後昏倒了。

  「這點程度的小傷放著不管也會好。」

  愛達嗤之以鼻。雖然不需要,但再怎麼說杜德裡也是為了保護她,好歹也該稍微擔心一下,但愛達卻一點擔心的跡象也沒有。真是不講理呢,他一邊這麼想著,一邊藉著帕尼茲的手綁上繃帶。實際上,傷口並不深,應該很快就會癒合。

  幾個館員幫忙將失去意識的海倫抬到館長室的沙發上躺著。她倒是比較令人擔心。清醒過來後,她大概又會繼續吵鬧吧。

  「接下來,我們去看看那個男人的樣子如何吧。」

  看見杜德裡已處理好傷口,帕尼茲起身。那個人應該是指剛剛被帶到警衛室的凡克斯。杜德裡也跟在後頭。

  警衛室是個靠近入口的小房間。雖然博物館僱用了不少警衛,但是館內空間過於寬廣大,很難逐一注意到所有間題,因此處理凡克斯的事才會延遲。

  凡克斯坐在椅子上,雙手被綁住。雖然因為帕尼茲丟出的雕像而昏過去,現在卻已清醒。臉上比前幾天看到時長了更多鬍渣,但只有眼神散發出光芒。感覺他並不只是個有點骯髒的男子,似乎有什麼不尋常的東西潛伏在他的體內。

  認出了帕尼茲之後,他睜大了雙眼。

  「那麼,凡克斯,我以前應該說過,如果你不再犯的話,我就放你一馬。但是你又再次犯下這種案件,我對自己之前的判斷感到非常後悔。這次我要把你交給警方。」

  像是印證帕尼茲的話似地,正好有幾個人進到警衛室。帶著金鈕扣的藍色服裝加上高帽子,正是保護倫敦街道的警察的制服。似乎是剛才麥汀派去蘇格蘭場的館員帶回來的警官。

  即便看見警官們,凡克斯的表情也沒有什麼變化,反而冷笑地看著。

  「有什麼好笑的?你未來的下場一點也不有趣。」

  帕尼茲微微偏頭,警宮們瞥了他一眼之後繼續。

  「好了,先說說你的來歷。我們聽說上次的事件了。馬修?凡克斯,三十五歲,巴尼特法律事務所的職員。沒有錯吧。」

  因為凡克斯一語不發,帕尼茲就代他確認了。

  「那麼,為什麼你要犯下這種案件呢。」

  「褻瀆神的話語的人還有地方,全部都消失最好!」

  凡克斯終於開口。雖然他被綁住,但仍喀啦喀啦地搖動著椅子比手畫腳。這麼說來,上次引發騷動時,他也講過相同的話。

  「神的話語是指那本聖經嗎。那本聖經是偽造的……」

  「沒錯。所以,在聖經裡偷偷放入可悲的惡魔的話語的男人,已經遭到天譴了。」

  凡克斯猙獰的笑著,卑劣的笑容眼天譴這種詞彙一點部不相配。杜德裡突然想起一件事,在一旁開口:

  「莫非,前幾天卡特萊德先生的命案也是……」

  「沒錯,是我幹的。他活該,他是哭著死去的!」

  警官們比帕尼茲和館員們先做出反應。那是他們正在調查中的事件,所以他們想立刻將凡克斯帶回蘇格蘭場,卻被帕尼茲制止。

  「博物館這邊雖然不嚴重,也算是被害者。請先讓我們問問他。」

  還聽到館長的話後,很年輕的警宮勉強將握著警棍的手放下。

  杜德裡覺得快昏倒了。不久之前,他還懷疑海倫是否犯下了卡特萊德命案。不過至少沒發生熟人是犯人這種最糟的情況,讓他鬆了口氣。話雖如此,還是無法不為卡特萊德的死感到哀傷。

  假使卡特萊德被凡克斯殺害,理由應該就是為了那本聖經。接著,杜德裡回想某件事。上次凡克斯在館內引起騷動的時候,他對海倫喊了一些話。沒錯,他似乎發現她就是雷恩.亞邦斯。

  「還有一件事。在米爾班克喊雷恩.亞邦斯的人是你嗎?」

  他提問。凡克斯並沒有回答,只是嘴角微揚笑了笑。

  「所以你剛剛才想殺了艾薇絲小姐。」

  「半開玩笑的寫下關於聖經的新聞,人們會誤以為應該依循的聖經只不過是一堆謠言的紀錄。所以她最好死了並且下地獄去,那女人。」

  呵呵呵呵,他發出痙攣似的笑聲。由於笑聲過於刺耳,讓杜德裡別過頭去。

  這樣就說得通了。憎恨有關排版錯誤聖經一切的凡克斯,為了給報導聖經的雷恩.亞邦斯打擊,殺了偽造聖經的卡特萊德,接著想讓保管聖經的博物館化為塵土。

  這狀況已經連瘋狂都不足以形容了。初見時,只不過覺得對方是個寒酸的男子,漸漸地彷彿齒輪的運轉出現混亂一般,最後終於出手殺人。

  「你居然憎恨排版錯誤聖經到這種地步,到底是為什麼?」

  「我說過很多次了吧。不能原諒褻瀆神的話語的傢伙!」

  凡克斯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大聲喊叫。雖然杜德裡有種不協調的感覺,帕尼茲仍繼續說下去。他歎著息說道:

  「如果神曾經這麼說過的話。但你卻違反了聖經的教誨,出手攻擊別人,甚至殺死了人。」

  「你不懂我說的話嗎?不能原諒褻瀆神的話語的傢伙。我清楚的聽見了天使的話,天使是這麼說的。」

  這就是不協調的地方。

  「以前曾有人弄錯聖經裡的一句話,他只是被科以高額的罰金。雖然最後還是死在獄中。就算他已被宣判死刑,要進行制裁也必須選在正當的場所,你沒有理由擅自代為實行。」

  凡克斯似乎已無法理解帕尼茲說的話,只是一直重複說著神的話語,無法與他對話。

  「神的話語嗎?哼,聽不到的人卻以此為名招搖撞騙,真是笑死人了。」

  凡克斯似乎想像不到,眼前有位真正的女神正對他投以嘲笑。這情景與其說是滑稽,不如說是惡劣的玩笑。

  「我明白了。」

  帕尼茲吐出一大口氣,做出結論:

  「你雖然高聲呼喊著神的名字,卻沒有仔細想過神到底要說什麼,十誡的第五條不是寫了嗎?不可殺人。你連這都不曉得,還想談論神的話語,簡直就是個笑柄。」

  帕尼茲說完『接下來是警察的工作』之後,轉身指示警官們將凡克斯帶走。四名警官將凡克斯由椅子上拉了起來,將他的雙手反綁讓他向前走。凡克斯雖然作出了小小的抵抗,最終仍不是那些壯漢的對手。

  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門後。對一個引起大騷動的殺人犯而言,這種退場的方式未免也太過簡單了。

  「接下來,我們去看看艾薇絲小姐的狀況吧。」

  杜德裡點頭同意帕尼茲的話。

  躺在館長室的海倫已經恢復意識了。

  雖然腦中仍一片混亂,但她卻意外地冷靜,帕尼茲說明完事情的始末之後,她也只是靜靜地說「是這樣呀」。

  帕尼茲的說明當中,也包括殺害卡特萊德的犯人是凡克斯。海倫聽到之時輕垂下眼。說明大致結束之後——

  「最後,惡魔到底是什麼呢?」

  海倫帶淚低語。

  「最初出現『惡魔之王』的詞彙只不過是巧合而已,結果卻引發這樣的事件,那個人也死了。或者說,這其實是惡魔搞的鬼吧。」

  「是巧合。」

  感覺有些苦澀的杜德裡說道。

  「或者該說,語言這種東西,當說出來之後就具有某種力量也說不定。雖然那本聖經中出現惡魔這樣的詞彙只是巧合,但其實與此無關,語言本身擁有的力量驅使了社會上的某一個人成為那樣的犯人。」

  「原本世界就是經由神的話語創造出來的。有了光,等等。」

  帕尼茲微微聳肩,接著杜德裡的話說道:

  「真是諷刺。如果這是惡魔搞的鬼,那麼卡特萊德簡直可以說是被他自己創造出來的惡魔所殺死的。雖然我本身不喜歡討論這種唯心主義的話題,畢竟凡克斯的罪應該由法庭來裁判。」

  在場的人陷人一片沉默。過了一會兒……

  「所以,我曾懷疑過你,真是抱歉。」

  杜德裡向海倫低頭。海倫輕輕點頭。

  「不,你會這樣想也沒辦法。雖然一切都是巧合。」

  話中帶著挖苦的意味。杜德裡慌慌張張又低了三次頭。

  「不過,我還有一件事不明白。那次晚宴的時候,為什麼你要偷偷離開現場呢?我問你時你也不回答我……」

  「我不是說過了,不能咄咄逼人地追問女性的秘密。」

  海倫重複一樣的話,但帕尼茲跟杜德裡也還是一樣盯著她。海倫的視線游栘了一會,像是死心一樣,紅著臉低下頭。

  「那時候,我的吊襪帶鬆了,想到休息室去弄好,所以才離開的。這種事我怎麼對男人說得出口?」

  她吞吞吐吐地說道。如此出乎意料的真相,讓杜德裡一下張大了嘴。

  女性被人看見吊襪帶鬆開,與被見到裸體同樣羞恥。海倫雖然穿著男裝行動,心裡終究還是個徹徹底底的女性。

  「……不,那個,抱歉問了失禮的問題。」

  「沒關係。如果不說就沒辦法澄清你的疑惑。」

  海倫板著臉,最後漸漸放鬆,兩人相視而笑。

  「那麼……」

  「哼,你以為這樣就你就沒有罪了嗎?」

  突然有個聲音插入。

  應該什麼都沒有的空間中出現數個紅色火球繞著漩渦。空間似乎變得柔軟而扭曲,接著凝結成一個形體。現身的正是火紅的女神。

  杜德裡感到一陣暈眩,似乎有一部分體力被愛達取走。愛達為了在海倫面前現身,恢復成人形的姿態。

  「愛達……」

  呀,海倫發出短暫的哀鳴。出現在眼前的竟然是被自己稱作惡魔而想用刀刺殺的對象。雖然現在已不會陷入混亂發狂的境界,但仍有人用力按住她後仰的背。

  愛達無聲地趨近海倫面前,環抱雙手高傲地向下望。海倫嘴唇發抖地盯著愛達身上的…個金飾。

  「……是什麼,那個,海倫小姐的罪是指什麼?」

  「不就和你說的一樣嗎?她出賣了自己的恩人吧,這個姑娘。而她的恩人最後也因她被殺。」

  愛達冷漠地說道。杜德裡皺起眉頭,海倫更加膽怯。只有帕尼茲察覺到愛達想說什麼,輕輕皺起眉頭。

  「可是,那是……」

  「這位姑娘好像沒有發現,那就讓我來告訴她。會出現惡魔這樣的詞彙,就像你說的一樣是種巧合。但是,將這件事報導在報紙上,傳播給許多人,造成其他人騷動的,是這位姑娘。你當時很開心對吧?看見許多人隨著自己寫的文章起舞的樣子。」

  海倫吃了一驚,身體顫抖。

  「你自己應該不相信那種東西真的存在。以惡魔之名引起災禍,煽動他人引起恐慌。這些作為,在這片土地上不就叫作有罪嗎?」

  海倫只能聽著,無法反駁。這正是過去應該一直潛藏在深處,她真正的心聲。沒錯,感覺的確很好。人們開心地閱讀雷恩.亞邦斯的報導,自己為了讓報導更有趣而加油添醋。反覆之中,也許有了自己正在操縱他人的想法。所以當排版錯誤聖經的報導被提起時,她無法反駁。

  杜德裡想起以前海倫曾說過的話。海倫曾說過想進入社交界,進入上流社會。這就像是站在人群中心操縱他人。所以利用報導影響社會能帶給海倫快感,這點也不足為奇。

  「你們不是說語言具有力量嗎?如果你傳遞的是真摯的話語,那麼就不會有罪。可是你半開玩笑地煽動民眾引起恐慌,結果引發了種種事件。」

  愛達淡淡地繼續指控。海倫之前默默低頭,但馬上抬起頭喊叫。蒼白的臉上,只有鏡片後的雙眼閃閃發著光。

  「那你說說我有什麼罪?無論我寫了什麼報導,法官都不會判我有罪!」

  「我並不屬於於這片土地,所以不懂你們如何制裁人類的罪。但是,如果你真的相信沒被他人制裁就不算有罪的話,你就不值得我庇護。剛才我取走的火焰,現在馬上還給你。」

  愛達瞇眼盯著海倫。她的話語像是對準心中縫隙的銳利薄刀,刺人海倫的意識中。

  海倫沉默。將事件傳遞給人們帶來娛樂,她不覺得是壞事。這是她的工作,也是人們的希望。然而,這也是為了要讓自己出名而不斷追查謠言,結果引發的事件——

  「……傲慢。」

  這應該是自滿造成的結果。在工作之中,不知何時產生了自己能夠操弄世界的錯覺。

  「沒錯,這就是你的罪之一。」

  愛達嚴峻的表情仍沒有放鬆。

  「然後你背叛了恩人,讓對自己有恩的人暴露在人們好奇的眼光之下、打碎他建立的事物,成為自己野心的墊腳石。」

  「那是因為,他也利用了我……」

  「那麼你應該先問過他。你不曉得對方真正的想法,那只是你單方面的想法不是嗎?自以為能瞭解對方的一切,這也是種傲慢。」

  海倫在卡特萊德低語的瞬間迷失了自己。她認為卡特萊德只是為了利用自己才伸出援手,認為自己過去只是被玩弄,所有的情感轉變為憤怒。

  他真正的想法到底是什麼呢?然而,已經沒有方法能夠確認事實。因為……

  「傲慢所帶來的結果,害死了你的恩人。原因正是你造成的。」

  因為卡特萊德已不在這世上。他失去所有名譽,在冬天的街道上,寂寞地倒在瘋狂的信徒——如此自稱的男子——之刀下。

  「回想看看。過去,恩人為你做過些什麼?」

  聽見這話,海倫開始回憶。曉得自己和父親不合,出言安慰自己的是他。這麼一說,他也曾送過自己想要的書。想到倫敦找人商量時,也只有他一個人讚成,介紹現在報社的給自己。總編輯對女性擔任記者感到為難,也是卡特萊德說服他……

  說他沒有利用海倫的意思是騙人的。事實上,卡特萊德一開始沒有告訴她實話,策劃襲擊財政部長的人應該也是他。即使如此,海倫無法忘記他溫暖的側臉。

  海倫當時真正應該做的,不是背叛卡特萊德,去阻礙他的計畫,而是應該要阻止他才對。但現在一切已經無法重來。

  不知不覺,海倫的眼中落下透明的淚珠。一滴滴滑過臉頰,落到緊握的手背上。不斷地不斷地。海倫嗚咽著看著愛達。

  「這樣你還能說自己沒有罪嗎?」

  聽到這平靜的問題,海倫默默地搖頭。

  「如果海倫小姐有罪的話……你打算怎麼辦?」

  愛達以前曾為了審判而提出過證據。但這次並不是能夠用法律審判的罪,那麼愛達也許會自己做出制裁。之前愛達將海倫從火海中救了出來,這次愛達自己也可能用火焰焚燒海倫。

  「罪孽只能讓人類自己背負在心裡。以後你一輩子部不會忘記這件事吧。」

  海倫聽完點頭,接著……

  「——對不起。」

  她發出如蚊子叫般微弱的聲音,之後一言不發,只是不停地哭泣。

  要怎麼道歉呢,被自己用傲慢踐踏的一切。雖然自己的話已無法傳遞給恩人,但心裡還是依然陵抱著歉疚。

  看見這情景,愛達終於微笑了。那並非嘲弄杜德裡時的表情,而是慈母般的笑容,彷彿能夠看穿一切、包容一切。這樣的表情,應該能作為證明她是母親之神的證據之一。

  「那麼,你現在還是覺得我是惡魔嗎?」

  海倫搖了搖頭。惡魔只會為了誘惑人類行惡而來到人身邊。因此,會來到罪人身邊的不可能是惡魔——

  「……神。」

  「沒錯。我是火焰與灶的家庭之神。已經遭到人們遺忘的古代神祇。」

  海倫立刻相信她的話。沒錯,會來到罪人身邊,質問她的罪過,要求她悔改的是神。那正是注視著人類的一切行為,愛著人類的存在。

  海倫往上看著愛達。擁有異國的褐色肌膚,超越凡人美貌的女子。這和她過去認為的神不同。即使如此,那的確是守護著我們人類的存在,她如此確信。

  「神……存在這個世界上嗎?」

  「似乎有很多神存在這個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類看不見祂們的姿態,但有些人像我們一樣能夠看見一部分。你小時候看見的黑馬一定也是其中一種。雖然你以前覺得沒人相信你,是不愉快的回憶,但那一定不是夢,我相信你。因為我曉得這傢伙的存在。」

  杜德裡用有些靦腆的表情說道。海倫眨了幾次眼睛之後,再度落淚。兒時悲傷的記憶如冰塊般緩緩融化。化為眼淚湧出,溫暖了她的心。

  「那麼……」

  愛達靠近海倫身邊。站在她身旁,輕輕將手放在她頭上。

  「這片土地的神這麼說過吧,懺悔者的罪得以赦免。那麼我也這麼說,你的罪已經被赦免了,接下來你可以邁向新的世界。」

  杜德裡終於理解為何教會中要設立告解室。教會的論點是人類都帶著原罪出生,就算不是這樣,連一次都沒犯過罪的人也並不存在。

  最後,只能讓罪過得到赦免。人為了活下去,為了能看見未來,需要的不是將罪消除,而是給予背負著罪也能活下去的力量,這是神給人類的愛之一。

  這是神的旨意,杜德裡無權也無力去思考這是否正確,只能祈禱獲得赦免的海倫能有豐富的未來。

  海倫的哭聲漸漸變大。但現在這不是哀歎的眼淚,她的表情中帶有幾分開朗。停止哭泣之後,一定會露出平時那種好強的笑容。

  一瞬間,杜德裡彷彿看見了黑色的馬。在海倫身旁,像是要挨擦她的臉頰似地將頭靠近,但又立刻像一陣煙一樣消失,杜德裡眨了眨眼。

  他對愛達投出疑問的眼神,她卻只是聳肩。彷彿要杜德裡別多嘴。看見帕尼茲將手帕遞給海倫,杜德裡深深吐了口氣。

  透過暖爐的火焰看著紫黑色的液體,他緩緩搖晃酒杯。紅酒的香氣竄出,挑逗著他的鼻腔,接著他舉起酒杯一口氣將酒喝乾。

  「這次的事情不怎麼有趣。」

  他低聲呢喃。和說的話相反,他的表情並無不悅。他穿著寬鬆的長袍,身體陷入暖爐前的安樂椅中。放鬆身體翹腳的姿勢卻不顯粗俗,原因應該是出自於他那貴公子般的容貌。

  其中,覆在左眼上的眼罩散發出一股異彩。他微微轉頭,碧綠的右眼看著自己身旁,那應該什麼都沒有的空間——對這房子中除了他之外的人類而言。

  「以測試來說,應該算是順利通過了。但是不覺得應該要有更值得期待的成果嗎?」

  長髮映人他眼中,宛如失去一切色彩般的白色。與老年人的白髮不同,沒有生氣,存在感薄弱。

  「……你……」

  白髮的主人開口。那是有如陶鈐般堅硬透明的音色,像是被風一吹就會消逝般。她傭懶地微微抬頭。

  一身白瓷般,或該說是瓷杯般沒有生氣的肌膚,臉頰也全無血色十乾燥的雙唇上帶著;抹微紅。彷彿隨時都會折斷的脖子連著過於纖細的身體,寬鬆的裹著身體的服裝也是清一色的白,她呆望著纖細的手腳。雖然在暖爐的爐火之前,但身體卻完全沒有反射金黃色的火光。

  白色睫毛環繞的眼瞳是有如霧中街道般的灰色,連製作人偶的師傅做出的作品都比她有生氣。她的存在感介於石膏像與人類之間,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你……做了什麼?」

  「我什麼都沒做。沒做壞事。」

  他聳肩。將酒杯放在身旁的桌上。

  「我什麼都沒做。我只是稍微教教他們罷了。這樣做很有趣,那樣做,你就會成為英雄之類的。」

  她的表情幾乎沒變,但他曉得這是帶著責備的質問。他拿起火鉗在暖爐前蹲下,添加並撥弄著煤炭。

  「那個財政部長怎樣都無所謂,只是剛好可以當作操縱群眾的目標。透過報紙或謠言……要聚集民眾比想像中簡單沒錯。我的目的只是如此,總之,我並沒有損失。」

  火焰啪地爆開,一些火星濺到他身上。金髮因為火光而熠熠生輝。

  「只是,這次不太有趣啊。結果不知為何財政部長平安無事,那個卡特萊德真沒用。還有『惡魔聖經』,那是什麼?我不曉得有那種東西。」

  他像孩子般鼓著臉頰,沙沙作響粗暴地撥弄著煤炭,興味盎然地盯著搖晃不定的火焰。

  「告訴那個男人排版錯誤聖經的事做法是沒錯。不過我倒覺得還是有比使用報紙通訊欄還要好的主意……什麼都不曉得的傢伙們使用有問題的聖經也很有趣。這次得到的教訓是別做多餘的事。」

  他叨念完之後,將火鉗一股腦扔在一旁,站起身來。

  「你到底想做什麼?」

  她用微弱的聲音問道。只見他咧嘴一笑,靠近她往下看著雪白的臉龐。

  「我接下來才要進行正事。這你應該也曉得吧?下一次得做得更巧妙。不然就不有趣了。」

  他將手伸向她,想要握住她白髮,手指卻穿透而過,連一根頭髮都沒留在他手上。他微微皺眉之後,再度回到安樂椅上。

  「那麼,我要做什麼?」

  「你只要待在我身邊就好。比任何人都美麗的,我的女神。」

  他再度對她伸出手。指尖對著她的臉之後,將手拉回自己的臉上,碰觸著被眼罩蓋住的左眼。

  回到宿舍時已是深夜。

  由於是冬天,呼出的氣形成白霧,空氣緊繃。雖然今天也沒有起霧。

  杜德裡來到磚造的宿舍前,並沒有馬上進去,而是在入口附近的長椅上坐下。木製長椅也因寒氣而變得冰冷,坐下時屁股冷得像要結冰似的,被凍得有點痛。

  「怎麼了?」

  「沒有,只是覺得很累。腦袋冷靜不下來。」

  畢竟遇到瘋狂的男子引起騷動、小型火警、海倫精神錯亂……等事。雖然想要平靜地行動,但是身體已經很疲倦,腦袋卻還很激動。冷洲的空氣接觸讓皮膚感覺很舒適。如果這樣就上床應該暫時睡不著。

  「呼。」

  愛達不知道在想什麼,坐在杜德裡身旁。對她來說,坐下應該是毫無意義的行為,她只是擺出坐下並靠近杜德裡的姿勢。但杜德裡卻慌張起來,認為露出太多肌膚暴露在外的她看起來很冷,無法坐視不管。他幾乎要說出「大衣借你穿吧」這句話。

  兩人陷入一陣沉默。雖說如此,愛達應該瞭解杜德裡的心思,杜德裡的想法完全無從隱藏。愛達忽然用銳利的目光瞪著他。

  「有什麼話對我說不出口嗎?」

  「沒有這回事。不如說我不用說你也會懂吧。」

  他急忙搖頭。如果所有的想法都會被她看穿,也許兩人之間已完全不需要言語。

  「嗯……那個,謝謝你。」

  「謝什麼。」

  「你說海倫會得到赦免。我覺得這應該是好事。」

  「為什麼是你向我道謝。你跟那個姑娘心意相通嗎?」

  愛達緊靠著杜德裡瞪視著他。帶著異國情調的美麗臉龐緊靠在身邊,杜德裡不由得將向後弓了弓背,但愛達嚴峻的表情並未放鬆。

  「哼,那姑娘可是一直罵我是惡魔呢。」

  接著她忽然將視線栘開。杜德裡雖然無法像愛達一樣讀取他人的心思,卻能瞭解她現在心裡在想什麼,只是想要掩蓋害羞。

  「那麼,我也想問問你——你覺得我是什麼?」

  愛達轉而正對著杜德裡。這個問題她以前也問過,差不多該聽到答案了,所以她再次發問。

  「……你並不會帶來災禍。所以,你不是惡魔。」

  一點一滴地,杜德裡將想法化為言語。言語中含有力量。他覺得自己開口對她說出來,一定有不同的意義。

  「你不是創造這個世界的神。如果神是超越一切的存在的話,那麼你不是神;如果你是神的話,不會有這麼多限制。雖然不是人類,但是能夠用自由意志思考的存在。我認為這是最貼切的說法。」

  雖然有些難以形容,杜德裡仍凝視著愛達。

  「如果你真的是神,那你不應該在人類面前現身。所謂的信仰,是雖然看不見、聽不到,卻仍會全心全意的相信,然而並不見得真正存在。對我來說,會視情況而信仰。」

  在教會的歷史中,也曾有過因為要信仰看不到的神而艱辛的時代。然而,他同時覺得正是因為看不見,所以教會才能發展至此。人們在思考看不見事物的過程中團結起來。這具有正反兩面的意義。

  「所以,我大概並不敬畏你吧。因為看得見,所以不會害怕。現在雖然沒辦法,不過人類這種生物總是會想出對抗的辦法。」

  杜德裡打住話題,將臉別開。他不太想看見現在愛達的表情。是在生氣呢,或是在歎息呢?

  「我不知道你如何誕生。但是,你不是像動物一樣由雙親孕育,也不像人類。所以我只能告訴你,你在我眼裡看來是什麼樣子……我還是覺得,你是神。」

  他覺得喘不過氣來。明明是冬天的夜晚,身體卻像火在燒,說這種話果然還是令人害羞。畢竟,過去他從沒這樣談論過別人的事。

  「是你救了海倫小姐沒錯。」

  也許創造這個世界的神祇有一位,也許那並不是愛達。但是,他認為在世上愛著人類的存在可以不只有一位。能夠拯救自己的存在為複數,在自己不知道的遠方,有著對人類伸出援手的存在。這些存在不是也該被稱為神嗎?

  「……這就是你的答案嗎?」

  沉默一會兒之後,愛達低聲說道。

  「是,你是能夠稱為神的存在。」

  明確的回答。現在這個時刻,他想對她比對世界上任何人都還要誠實,所以……

  「騙人。你的話裡有一部分錯了。」

  聽到愛達這麼說,杜德裡無法回答。自己完全沒有想要說謊的意思,好不容易毫無保留地將心中的想法化為言語,有什麼地方錯了嗎?

  「可是,我……」

  「你說你覺得我是神,那麼為什麼你要在那個姑娘面前保護我?你覺得身為神的我,會被那個拿著刀子的小姑娘弄傷嗎?」

  杜德裡被陷入狂亂的海倫拿刀子劃傷,是幾小時之前發生的事。被這麼…說忽然覺得痛了起來,杜德裡隔著大衣撫著手腕。沒錯,仔細一想,愛達就算被刀子刺到,應該也不會有事。只是他並沒有想到這些。

  「不……那個,那時候我覺得你有危險,就在那一瞬間。」

  「哼,從沒聽過由人類來庇護神。」

  對自詡為神祇的愛達來說,也許杜德裡的行為傷害了她的自尊。或許他應該道歉比較好,但是為了保護她而道歉實在令人生氣。杜德裡不禁陷入思考。

  「算了,這個答案我以前也聽你講過。」

  愛達低聲說著,轉身面向杜德裡。她笑著,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盯著杜德裡。這表情跟平常一樣,是把杜德裡要著玩的笑臉。

  「我什麼……」

  「有一次你喝了酒的時候,醉了之後的你說出很有趣的話。」

  「喝酒……啊!」

  那是和拉爾夫在自己房裡喝酒的時候。他好像說過什麼話之後就睡著了,之後常常被用那時的事情嘲笑。結果就沒問那時他說了什麼。

  「等一下,我到底說了什麼……」

  「我哪曉得。自己說過的話,記不得是你自己的問題。我沒義務告訴你。」

  杜德裡又立刻想伸手抓住愛達的肩膀。的確,自己對於她是神的感覺似乎不是很強烈。但是愛達立即避開,蹬了地面飛向空中。逃到手碰不到的地方。

  那時,杜德裡的確聽到她的聲音。如果沒聽錯的話——

  「謝謝。」

  她似乎這麼說。雖然他想追問,但不難想像自己在下一個瞬間就會被點燃,只好將話吞回口中。他覺得只有她有讀取別人心思的能力真是太不公平了。

  「好了,回房間吧。我有點想睡了。」

  對話比想像中還長,寒意沁人體內。他由長椅上起身走開,愛達在空中滑翔似地跟在他身後。突然,她降下地面,由背後用雙手環繞著杜德裡的脖子。

  應該是幻影的肌膚卻不可思議地有些溫暖,溫度緩緩滲入因接觸冬天的空氣而變冷的身子。杜德裡不禁舒服地瞇起眼。

  但是,下一瞬間他就後悔了。

  「唔……哇啊?」

  杜德裡發出慘叫,被推倒在地上。額頭和鼻尖狠狠地擦過腳下的石階,(因為寒冷感覺更痛。他好不容易用雙手將臉撐離地面,用伏地挺身般的姿勢從喉嚨發出被勒緊的聲音說:

  「喂……快點讓開,你好重哦。」

  「你真的很沒力氣耶。連個女生都撐不住,算什麼男人啊。」

  從背後抱著他的愛達突然現出實體,全身的重量壓在他身上。本來臂力就不強,再加上出乎意料之外,使得杜德裡身體撐不住只得倒向地面,現在愛達坐在他的背上。

  「別說強詞奪理的話……」

  仔細想想,還好這裡沒有其他人。在宿舍的玄關,杜德裡被女神壓住,整個人頓時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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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6-10 11:04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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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  章

  「要吃吃看嗎?很好吃哦。」

  海倫聽完後,提心吊膽地拿起一小片炸魚放入口中。咀嚼了幾次之後點了點頭。她似乎不再戴眼鏡了。

  接著,她從杜德裡遞出的炸魚薯條的紙包中拿出好幾塊,開心地吃了起來。杜德裡也邊走邊吃。這是他喜歡的店賣的薯條,海倫也能喜歡真是太好了。

  兩個人不一會兒就吃完了。接著海倫注意到拿來包薯條的報紙,憲憲———奉地將紙攤開,

  「啊——!」

  她大聲喊叫。因為是在大街的正中央,旁邊的行人一同猛然回頭。海倫雖然馬上注意到這件事,用手蓋住嘴角掩飾,但不知有沒有用。

  「這不是我們報社的報紙嗎?」

  「因為大眾報紙就是被用在這種地方。像『TIMES』那種高級的報紙,在小地方並不常見。」

  「我可是寫報導寫得很辛苦耶,真沒禮貌。」

  雷恩.亞邦斯報導的部分被染上油漬滲透。看見自己寫的報導陷入這種慘狀,海倫濕了眼眶。雖然她應該不可能不曉得報紙不會只拿來讀。

  「不過,沒想到這種東西這麼好吃,這是我第一次吃。」

  雖然經常偽裝成勞工,不過海倫似乎從沒吃過路邊賣的食物。她出身於認為由廚師做菜是常識的鄉紳階級,因此覺得路邊的食物不得體,便從沒吃過。但是,她這樣小心翼翼的部分實在非常淑女,令杜德裡有些想發笑。

  他由海倫手中接過那張報紙。為了方便隨意地將報紙揉成一團,他瞥過上面的報導。雖然是『每日快報』最受歡迎的記者雷恩.亞邦斯,但報導的內容似乎有些改變。雖然文字一如往常犀利,報導的內容卻以社會問題居多。

  並不光是討好讀者,而開始揭露社會上的問題,也許她能成為名實相符的一流記者。這樣下去,或許有一天她真的能「推動世界」。

  「說到這個,那位女神還在嗎?」

  「在呀,現在在你頭上。」

  就像對海倫說的一樣,愛達現在就在她上方。朝向一旁撥弄著自己的頭髮,偶而還會生氣地向下瞪。

  杜德裡已向海倫說明過自己與愛達之間的淵源,而且現在她和自己就在一起。因為海倫也曾看過愛達的樣子,雖然嘴上嘟嚷著「真不敢相信」,卻已不再懷疑她的存在。雖說如此,身邊「還有一個人」自己看不見,有點令人坐立難安,海倫不停地觀望四周。

  「她現在說什麼?」

  「沒必要跟這樣的姑娘說。」

  「……呃,她說沒什麼特別的。」

  現在必須經由杜德裡作媒介,傳達愛達的話。但是他沒辦法直接轉述,所以擅自做了些改變,因此愛達瞪視的對象換成杜德裡。

  他最近才好不容易知道,只要海倫在,愛達心情就會不好。可是明明前幾天才出手救過她,杜德裡實在摸不著頭緒。

  「這樣啊?可是我有很多話想對她說。」

  「比如說什麼事?」

  「嗯,她不是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存在了嗎?我想先問古時候的情形。因為必須要發掘遺跡才能好不容易瞭解的事,只要問她就可以馬上知道了吧?這樣的話,我想從記者改當考古學家。」

  這麼一說,杜德裡才發現自己從沒想過這件事。愛達的雕像是博物館的展品之一,也就是說人們正在研究她以神的身份君臨天下的時代。然而,只要問她應該就可以解決大多數的問題。簡直可以說是歷史的證人。

  杜德立不由得覺得很有趣地抬頭望向愛達。

  「愚蠢的東西,我怎麼可能會為了這麼卑賤的目的而開口。」

  愛達的臉色顯得更加難看。說起來,她似乎不太談論自己的過去。不知是否因為這樣會讓她想起自己被人們遺忘的事。

  「看來是不行。」

  「真遺憾。對她來說,錢和食物都沒有意義。」

  海倫聳了聳肩。

  「說到這個,你想和這姑娘聊到什麼時候。」

  愛達落到杜德裡身旁。最近她似乎學會緊貼著臉瞪他。愛達立即緊靠過來,杜德裡只好往後退。海倫歪頭看著杜德裡奇怪的姿勢。

  「不是說好今天要到車站看火車嗎?那麼,為什麼她也在這裡?」

  「不,偶爾三個人一起行動也不錯呀,也能跟海倫小姐說話……」

  「我可不允許這種事!」

  愛達站在離他非常近的地方。巨大的音量使杜德裡不由得閉上眼睛,愛達將指尖化為實體,用力拉著他的耳朵。

  「好痛痛痛!」

  「囉唆!說到底你不應該照著她說的話做!」

  連頭髮也被拉扯得四處亂翹。不知在看不見愛達的海倫眼中看起來像什麼?突然被揪住頭髮非常疼痛,他覺得也許自己不會成為考古學家,而是會成為魔術師。

  「……怎麼了?」

  「沒有,是愛達生氣……痛、痛!」

  海倫看來相當悠哉,因為覺得有趣而看得津津有味。杜德裡無法向她求助,慘叫也愈來愈大聲。他慘叫著痛死了,我到底做了什麼啊!

  「什麼做了什麼?那你先甩開她!」

  「款,為什麼你這麼討厭海倫小姐……」

  「囉唆!就算不能跟我一樣,你好歹也該鍛煉一下自己的感覺!」

  雖然杜德裡想說別說傻話了,卻也只能發出慘叫。路人看著獨自一個人慘叫的杜德裡,海倫卻用比路人更吃驚的表情看著他,或說是用忍著笑的表情看著他吧。路人的視線朝他投射而來,杜德裡感到無地自容。

  「海倫小姐,那個,方便的話請稍微幫我遮掩一下……」

  「是嗎?如果這是神的旨意,那就沒有我插嘴的餘地。」

  海倫覺得很有趣,一點都不想幫他。倒不如說她還比較想報導言行舉止怪異的人。

  我到底是——要得到這問題的答案,恐怕得再等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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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  記

  雖然和本書無關,不過我從以前肩膀酸痛的情形就很嚴重。也許是因為天生遠視的緣故(遠視的人通常肩膀都很僵硬),在我就讀小學的時期,父母經常幫我按摩肩膀。一般正常的情況應該是我幫父母親按摩才對。即使後來加入運動社團,肩膀酸痛的情況也沒有改善,現在甚至變成了每晚必須敲著電腦鍵盤這種與運動無緣的生活模式。

  我過去一直都得過且過,最近終於到了極限。去推拿時,甚至連推拿師也對我發脾氣,所以我想開始嘗試一些能夠治本的方式。

  於是我有牛以來第一次進入大●傢俱,打算買一把好椅子。可是,我沒想到世界上居然有這麼昂貴的椅子!一把十萬日幣以上彷彿一點也不稀奇。我請店員幫我介紹之後,坐起來真的舒適得讓人感動,但我還是「……有便宜一點的嗎」這樣膽怯地提出詢問,最後好不容易維持在預算範圍內。現在我正坐在這把椅子上寫後記。

  同時也藉機買了新的桌子,擺放好之後有工作桌的感覺真是太棒了。不過得要注意一不小心就會在桌旁堆積書本。

  得到了新的戰友,未來要努力寫稿。耶!

  獲得Novel Japan大獎的這個故事,如今能出版到第二集,著實也讓我嚇了一跳。我馬上開始思考續集的故事,一開始完全沒預料能繼續撰寫下去呢。

  在構思大綱時,我習慣打開Oulline Editor隨意地從想到的片段開始寫起,在不知不覺間發現字數已經超過八萬字了。正文大概是十三萬字吧,所以已經超過一半以上了。哇,雖說仔細地看,裡頭也夾雜了「肚子餓了」之類的句子就是了。

  而我在無意之間也加入了比第一集更多的真實人物。後來曾擔任過四次首相的格萊德史東、大英博物館手抄本部長麥汀、葛奈特,每一個部是了不起的人物……即使從本書中看不出來。比第一集時更誠心祈禱不會讓相關人士生氣。真奇怪,我本來是打算照資料寫的……

  初稿完成之後,我也做了各種修改,經歷一番苦戰之後終於成型的第二集,誠心希望能帶給各位讀者一點樂趣。對身為作者的我來說,這些作品就像是令人費神的可愛孩子。

  接著,依照慣例是致上謝辭。

  一直給我明確意見的編輯K先生、幫我畫了美麗插畫的森井しづき老師、幫我挑出錯字漏字及內容矛盾的校稿人員、負責出版及物流的各位,以及我的家人及朋友。這本書借助了各位的力量才得以完成,真的非常感謝各位。

  以及,向購買這本書的您,致上由衷的謝意!

  二OO八年九月  籐春都 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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